一个“打”出来的评论家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8月19日07:15 董哲西

  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李健吾的名声,不全是靠了写评论文章,有一半是靠了他打过的大大小小的笔仗。

  一说打笔仗,好些人会想到论敌,李健吾的笔仗,几乎全是在好朋友之间打起来的。他跟巴金之间的一场笔仗,就是个不大不小的例子。

  1935年11月3日,李健吾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文章评论巴金的《爱情三部曲》——《雾》《雨》《电》,署的是他写评论文章专用的一个笔名——刘西渭。

  这些年,巴金对健吾很是关照,将初到上海的健吾,介绍给上海的朋友,且出版了李的戏剧集。不必说是感念,情分上总是近了些。文章开头,表白了一番自己对批评的看法。感情归感情,批评自有它独立的尊严。批评之所以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不在自己具有术语水准一类的零碎,而在具有一个富丽的人生的存在。批评者绝不油滑,他有自己做人生现象解释的根据。一个批评者需要广大的胸襟,但是不怕没有广大的胸襟,更怕的是缺乏深刻的体味。

  在具体评论中,李健吾认为,评价巴金的这三部作品,甚或巴金的全部作品,必须了解巴金对于人生的态度。所谓态度者也,不是对事,不是对人,而是对全社会全人生的一种全人格的反映。凡含有自私自利的成分的,无不见摈。用巴金作品中人物的术语说,他的爱是为了人类,他的憎是为了制度。明白了这一点,我们才可以读他所有的著作,不至于误会他所有的愤激。

  巴金作品的最大特质是热情。他用热情化为文字,也就用这热情的文字感动了他的读者,那些同样怀有热情的现世青年。“你可以想象那样一群青年男女,怎样抱住他的小说,例如《雨》,和《雨》里的人物一起哭笑。还有比这更需要的!更适宜的!更那么说不出来地说出他们的愿望。”

  同时指出,这热情,成功了他叙述的顺畅,也带来了他文笔的瑕疵。“你可以想象他行文的迅速。有的流畅是几经雕琢的效果,有的是自然而然的气势。在这二者之间,巴金先生的文笔似乎属于后者。他不用风格,热情就是他的风格。好时节,你一口气读下去;坏时节,文章不等上口,便已滑了过去。这里未尝没有毛病,你正要注目,却已经卷进了下文。”

  具体到这三部作品,李健吾的看法是,《雨》最为成功,原因在于《雨》里有个中心人物。这也正是现代类似巴金这样的小说家的悲哀。现代小说家一个共同的理想是,怎样扔开以个人为中心的传统写法,达到小说最高的效果。他们要小说社会化,群众化,平均化。他们不要英雄,做到了;他们不要中心人物,做不到。关键未尝不在,小说甚于任何其他文学种别,建在特殊的人性之上,读者一个共同的兴趣之上:这里要有某人。也就是在这同样的要求之下,读者的失望决定《电》的命运。《雾》的失败在窳陋,《电》的失败由于紊乱。然而紊乱究竟强似窳陋。作者叙事的本领,在《电》里比在《雨》里还要得心应手。然而,因了中心人物的失去,注定了《电》的失败。

  写出这些看法时,李健吾已经意识到巴金不会轻易接受。

  现代作家里,巴金对自己作品的维护,不容他人曲解,是有名的。这从几乎每部作品,都要写长长的序言或跋文上看得出来。单怕别人不能理解他的深刻含义,或者微言大义。相交甚笃,李健吾自然深知巴金的这个脾气:“没有一个作家不钟爱自己的著述,但是没有一个作家像巴金先生那样钟爱他的作品。读一下所有他的序跋,你便可以明白那种母爱的一往情深。”

  他得有所劝诫。

  先引用了巴金《将军·序》中的一段话:“文学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我始终就不曾想知道过。大学里有关于文学的种种课程,书店里有种种关于文学的书籍,然而这一切在轿夫仆人中间是不存在的……我写过一些小说,这是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但这些小说是不会被列入文学之林的,因为我就没有读过一本关于文学方面的书。” 

  在李健吾看来,这话过了头,作为一个读者期望甚高的作家,不该这么说。因为不符合基本的事实。你不必理睬他这种类似的愤慨,他是有所为而发;他在挖苦那类为艺术而艺术的苦修士,或者说浅显些,把人生和艺术分开的大学教授。他完全有理——直觉的情感的理。但是,如若艺术是社会的反映,如若文学是人生的写照,如若艺术和人生虽二犹一,则巴金先生的小说,不管他怎样孩子似的执拗,是要“被列入文学之林”,成为后人了解今日激变中若干形态的一种史料。

  对这样的批评,巴金当然不会默不作声。恰在这时,巴金已为他的《爱情三部曲》写好了一篇3万字的长序,不能再在序中驳难。很快,他以信的形式,写了一篇文章为自己辩护,名曰《〈爱情三部曲〉作者的自白——答刘西渭先生》。其中对李健吾不无讥讽——

  朋友,你坐在书斋里面左边望望福楼拜,右边望望左拉和乔治桑,要是你抬起头来,突然看见巴金就站在你的正面,你一定会张皇失措起来……你好像一个富家子弟,开了一部流线型的汽车,驶过一条宽广的马路。一路上你得意地左顾右盼,没有一辆汽车比你的华丽,没有一个人有你那驾驶的本领……朋友,我佩服你的眼光锐利。但是我却要疑惑你坐在那样迅速的汽车里面究竟看清楚了什么?

  毕竟是朋友,讥讽是讥讽,对李健吾的文笔,连巴金也不得不赞叹:“是这么流畅的文笔!你写得这么自然。简直像一首散文诗!”自然,这里也多少含有对李健吾说他“坏时节,文章不等上口,便已滑了过去”的反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拍马挥枪,李健吾当即迎了上去——写出《答巴金先生的自白》予以反驳。

  “等到作家一自白,任何高明的批评家都得不战自溃。”劈面先来了这么一句。你以为他会俯首就擒吗?接下来说,“对着一件艺术的制作,谁的意见最可听信,如若不是作者自己?比较来看,也只有他自己的叙述差可切近他制作的经验。假使他不夸张,不铺排,不隐晦;假使他有质直的心地,忠实的记忆,坦白的态度。”可惜不全是这样——

  作品对于作家来说,犹如母亲之于儿女,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通常那样欢迎作家任何的“自白”,同时却也格外加了小心去接受。他把他的秘密告诉我们,而且甚于秘密,把一个灵魂冒险的历程披露出来。惟其经过孕育的痛苦,他最知道儿女的性格和渊源。惟其具有母性的情感,我们也得提防他过分的姑息。

  巴金不是说李健吾是坐着一部流线型的汽车吗?李健吾顺势说,虽是坐着一部流线型的汽车,终有游山玩水尽兴的一天。等扬起的尘土息了,人们的诅咒住了,我的汽车朽了,而道旁伟大的艺术家还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留给未来鉴赏。纵然如此,谢天谢地,我菲薄我的批评,我却不敢过分污渎批评自身。批评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更不是老板出钱收买的那类书评。它有它的尊严。犹如任何艺术都具有尊严;正因为批评不是别的,也只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有它自己的宇宙,有它深厚的人性做根据。一个真正的批评家,犹如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需要外在的揭示,甚至于离不开实际的影响。但是最后决定一切的,却不是某部杰作或者某种利益,而是他自己的存在,一种完整无缺的精神作用,犹如任何创作者,由他更深的人性提炼他的精华,成为一件可以单独生存的艺术品。他有他不可动摇的立论的观点,他有他一以贯之的精神。如若他不能代表一般的见解,至少他可以象征他一己的存在。

  在李健吾看来,一个优秀的批评家,与一个优秀的作家正是无分轩轾,作家不必因为他是在批评自己的作品,就将他当作自己的奴仆。纵然是好朋友,他也绝不允许对方亵渎了批评的尊严。对于批评,他的态度是:一本书摆在眼前,凡落在书本以外的条件,尽可置诸不问。他的对象是书,是书里含有的一切,是书里孕育这一切的心灵,是这心灵传达这一切的表现……这是批评的难处,也正是它美丽的地方。

  这样在报纸上刀兵相见,外人或许以为两人要失和了吧。不会的。打笔墨官司,原是文人之间的常事,只有两个小人,或一个君子一个小人之间,才会因此而结仇记恨。对两个都还心胸旷达的人来说,只会加深彼此的理解。

  这是一个大作家与一个大批评家的一段文字因缘,它留给后世的不仅是几篇精妙的文章,更其重要的是彼此都有的那种坦荡的批评精神。

  《答巴金先生的自白》写于12月14日,仅仅隔了一天,16日,李健吾又写了评巴金《神·鬼·人》一书的评论文章,热情而又中肯,外人绝难想象得出,这就是前两天写那篇反驳文章的同一个李健吾。

  唱和与驳难,是中国文人的一个优良传统。驳难,实则也是别一种方式的唱和,纵然是真的生点气,彼此心里都明白,绝不会妨碍友谊的加深。或许正是经历了这场笔战,巴金才真正认识到李健吾人品的正直,才华的丰盈,与见识的超卓,并由此结成数十年不逾的真挚的情谊。

  1936年12月,在巴金的擘划下,创办不久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了李健吾的文学批评集《咀华集》。这本集子和1942年仍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咀华二集》,可称得上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的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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