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全世界的花都好好地开》是丁立梅十年经典散文自选集,分为“幽幽七里香”“初心”“住在自己的美好里”“追风的女儿”“爱如山路十八弯”“时间无垠,万物在其中”“人间岁月,各自喜悦”等7辑,收录丁立梅经典散文和新作80余篇。丁立梅文笔细腻,清新温婉;作品清新,意境隽永,在看似平淡寻常的小场景小事件中,传递着爱与感动,带你细品用音乐煮出的文字,用文字感怀温暖的人生。
用了没多久的一把红绸伞,坏了,一支骨架断裂。
这把红绸伞,是去年秋天在西湖边上买的。卖伞的女子很温润,她说,纯手工制作的呢。你看,这上面的一圈花,是一针一线绣上去的呀!
我对纯手工制作的东西,向来难抵诱惑,那上面,浸染着手底的情意和温暖。买,自然买。
我其实,还暗暗有着另一层欢喜——西湖是因一把小伞而天长地久的。当年的白蛇,修炼成人形后,是撑着这把小伞,遇到她的爱情的。带着甜蜜,带着无限向往,痴情的白蛇,一头坠进红尘里。
可是,再好的爱情,跌落到红尘中,也会被慢慢磨去光泽。都说许仙是因耳根子软,上了法海的当,才导致白蛇最后被压雷峰塔下。我以为,真相不是这样的。真相是,一日一日,她在他身侧,早已褪去神仙的光环,变成俗世里的庸常。他日益淡了爱的心,也有了磕绊与不相让。这个时候,若不是法海,是别个什么人,对他说上三两句似是而非的话,针对他的娘子。他面上或许会争辩,但心里,是留着暗影的——他已不全信她。哪像热恋的当初,他宁肯背叛全世界,也要与她好。好是样样都好,是十全十美,没有半点质疑的,怎会相信她是蛇变的!又怎会被法海骗去金山寺!
他终究,不过是凡俗中一个极凡俗的男人罢了,自私,懦弱,没有担当。她的情,托付错了人。断桥相遇,可怜她还一声断肠,相公啊!千年的红伞还在,不知多少男人,为之羞愧脸红呢。
停箸,与那人玩笑,我说,若我是白蛇变的呢?
那人断喝一声,吃你的饭吧,你满脑子都在瞎想什么呢!一只鸡腿,随即到了我碗里,他用它,来塞我的嘴。
不知为什么,要感动。我傻傻地看着眼前这个人,有了要与他山盟海誓的冲动。我说,下辈子,下下辈子,再下下辈子,你也要记得来找我啊。
我会撑着一把红绸伞的。
我满大街去找修伞的。
记忆里,修伞的师傅是背着工具下乡的。还有修碗的,磨剪刀的,挑货郎担的,拍照的,弹棉花的,放电影的,爆米花的……
偏僻乡野,因这些人的到来,总能引起一阵轰动。节日般的喧腾。
他们打哪儿来的呢?这是我小时候顶好奇的事。在我的眼里,他们好像是庄稼,就那么从远处的田埂边冒了出来,棵棵饱满葱茏。田埂的尽头,连着别的村庄。别的村庄外,还是村庄。
喜欢,真喜欢呀。觉得田埂尽头,肯定有口大魔术袋,总能从里面变出一些新的人来。
修伞的师傅一来,家家都找出笨笨的油纸伞。这把骨架断了,那把油纸破了。有的伞都破旧得不成样了,跟一堆烂树皮似的。那家人,居然也抱着它,让修伞师傅修。
修伞师傅是个着蓝衫的中年男人,他总是好脾气地笑笑,说,放下吧。
他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坐定,取出工具。他的脚跟边,很快堆满了受伤的伞。旁边围一圈人,一边谈笑,一边看他做活。
到太阳落山,家家户户都能拿回修好的伞了。修伞师傅捶捶酸疼的腰,站起来,笑笑的,额发上落着夕照的金粉。
我们小孩争着去打伞。祖母不让,祖母骂,好好的天,打什么伞!她小心收叠起那把油纸伞。
我开始盼下雨,好撑着这把修好的伞,在雨中走。
我在一条旧的小巷子里,终于找到修伞的。
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他还兼修锁和鞋子之类的。大多数时候,他少有活干,只是拨弄着几双捡来的破球鞋,给这双鞋添上一行针脚,给那双鞋打上一块补丁。打发时光罢了。
是打小就吃这碗饭的,这一吃,就是50多年。
丢不开了,一天不出来摆摊儿,心里就空得慌,老人絮絮叨叨地告诉我。
这已不单纯是一门手艺了。这俨然成了老人生命的一部分,就跟老人身上的一根肋骨似的。
一辈子只忠诚于一件事,相伴成老友,相伴成生命,也是一种了不得的坚守吧。我看着老人,心生敬意。
老人对我的到来,很是欢喜和感激,忙不迭地摊开工具。他说,现在的人啊,早已不在乎这个了,坏了,就扔掉,重买一把新的。
是啊,谁还会捧一把破伞,满大街找着修呢。
生命中,总有一些要消失,总有一些要重新开始。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坚守着自己的坚守。能坚守多久,就坚守多久。
老人慢慢修。我慢慢等。路过的人,都在那里停一停,看看我们。像看风景。
这是这个世间,最后的风景了。
(摘自《愿全世界的花都好好地开》,作家出版社2015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