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寻常不过的水生植物——慈姑,就是大地上我日夜劳作沉默不语的亲人。慈姑二字,见字生义,涌动着生命的血脉与气息。慈,慈祥、慈悲、仁慈,这是一种较为直白与通俗的隐语,以老者的肖像,饱读人情世故,历经四季沧桑之后,呼唤生命个体对待生命个体的怜爱和悲悯;而姑,字面为亲人的辈分,实则有着黑暗中脐带般的无法割裂和河流般的血液汹涌。念一声“慈姑”,凝视着这弱小的、稚嫩的、墨绿色的植物,那种痛彻心扉或者无边无际的苍茫席卷过来。明知她只是一种水生植物的符号而已,与亲人很远,与我们的血脉很远。除了“慈姑”音符之外,她还有燕尾草、剪刀草、茨菰、藉姑、茨菇等缤纷陆离的名字,系泽泻科,慈姑属,已有300多年的历史。药物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这样记载着:慈姑一根岁产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手,故以名之。这12颗胖乎乎的土豆兄弟,分明是慈姑12个月的含辛茹苦,是她在四季里摇曳生姿、抗风抵雨的心血,岂是一个慈字了得?这分明是中国千千万万个母亲的背影。土生土长纯正的中国血统的母性植物,营养着每一个人的血肉和骨头。
我是在瞬间被她击倒的。一种穿透大地和水域、肌肤和骨骼的绿色水波,准确地击碎我孱弱而敏感、忧郁而柔软的情愫。她既有亲人般的撕心裂肺、扯筋断骨的疼痛,又有着植物生生死死无助轮回的哀恸,以及胡杨般9000年不死精魂的坚贞与恒远。她就是缠绕我经年、与我一同在村庄外寂寞生长的游子们,我经年不识的从未谋面的生死血亲。
我对“慈”字始终不能释怀,冥冥中她在水之中央,时刻等待着从《诗经》的岸边,揭开前世今生的真相。汪曾祺在《故乡的食物》中写道,“茨菰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生命元素”。汪老直言,他小时候对慈姑没有好感,究其原因是她的滋味。《花镜》中说:“至冬煮食,清香,但味微苦,不及凫茨(荸荠)。”荸荠味略甜,慈姑味略苦,风味相异,特色不同。直到汪老远离桑梓后,在京城的黄昏中才倍加想念故乡的茨菰了。茨菰苦,乡情更苦。原来,这慈姑有着人生酸甜苦辣咸中的苦,年轻人喜欢甜,老年人更爱忆苦。体验生活的真谛,领悟生命的意义,竟然是一群水生的慈姑们。
我与慈姑初见于乡野一处偏僻的池塘。这乡村寻常见的池塘,总是这儿一群那儿一伙地冒出墨绿色的慈姑来,泼皮、茁壮,又绿得滋润。她遍身碧绿的样子,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有着出水芙蓉的清爽与灵气,而焕发出的生命感,在碧水的润泽下,似乎漫过整个池塘,甚至有些绿液沿着草色一路爬上岸,绿得恣意、奔放。四瓣小白花,深黄的蕊,如杏或栗的球茎,还有夺人心魂的燕尾般的叶子,V字形尖头,一面是澄澈的水面,一面是无垠的苍穹,是终日仰望还是整日颔首?一切都在时间的静默之中。
慈姑的世界,已经不再是风情于水面的舞者或守望者了。周身碧绿的生长力量,带着水的温情,在水面之上的天空与水底之下的游鱼间,修炼成时间深处那潜滋暗长的思想者。我与慈姑的相遇,似乎有着天生的重逢,无言的质朴与肆意的生长,给人一种热流涌动的澎湃,却又恪守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无穷尽。
你要是走近慈姑,端详着茎上不染纤尘的花瓣,温润晶莹的黄蕊,从静谧里传递过来的柔软、内敛和恬静,如蹁跹的彩蝶停栖在绿茎上,风过处,婉约着你内心柔弱无力的疼。一瞬间,你也就沦落于水中慈姑的身旁了。
在江南的冬天,我几乎天天要与慈姑见面。超市、地摊上毛茸茸的慈姑,堆满主人的摊点,一副不谙世事、憨头憨脑的模样,让每一个顾客心动。当地人总要隔三差五地买上一些,做起属于江南风味的慈姑汤。我总不能够也不忍下手,从慈姑面前一晃而过,从不停下脚步。或是矫情,或是对慈姑的陌生,我从来没有吃过慈姑。我不敢想象她在水底等待上近一年,在水底深处隐蔽地生长,就是为了人类的那一顿顿饕餮大餐?类似感觉我在栖霞寺庙中遇到过。在南京千年古寺的餐厅里,当面食做成肉食的样子时,我始终无法举起那双轻便的筷子,我似乎看到了杀戮和血腥。我在电影《狼图腾》里得知,草原上的人死后不进行火葬或者土葬,实行天葬,就是把肉身用纯洁的白布裹好置于广袤的草原上,让草原的风、雨、阳光、草群、鸟群和狼群等分化或者食之,直至剩下一堆白骨。草原的人说,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对草和动物杀戮太重,现在把沉重的肉身还给草原,这也是一种轮回或赎罪。
江南人对水蔬尤其擅长烹饪。在冬天,把球茎从土中挖出,食用,甚似出水的鲜鱼虾,爆炒慈姑、慈姑烧肉、米粉焖慈姑、炸茨菰片、慈姑蹄髈汤、慈姑炒咸菜等等令人垂涎欲滴。南宋诗人陆游嗜吃慈姑,“掘得慈姑炊正熟,一杯苦劝护寒归”。作家沈从文、汪曾祺和江南作家陆文夫、车前子也吃过、写过,更有甚至旅居海外的华人,在念叨故乡时,总要做上一道慈姑菜,以慰藉乡愁。乡愁与慈姑有关,我无法猜测当时汪曾祺吃慈姑的感受,是在咀嚼人生历经的苦味?还是在慢咽慈姑的硬骨?慈姑,我还是乐意写着“慈姑”二字,慈祥的慈,姑妈的姑,而不是茨菰或者茨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写法,我始终无法吃下这水生的菜蔬,在这绿与白的生命里,站立着的是我的亲人们。
对待那些匍匐生长的动植物们,我时常处于一种矛盾的境地中。非正常的死亡与杀戮已经把人的欲望鼓得满满的,贪婪和私利充斥着整个空间。在自然的路上,人们已经走得欲望丛生,迷失了回去的路,还有他们自己。美国散文家约翰·巴勒斯说,有的人把自己像种子似的播撒在土地上。这包裹着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究竟如何回答自然的拷问?西方认为,人是有原罪的,人心是黑暗的。在人类延续的历史上,充满着多少杀戮、暴力。人与自然,究竟如何相互依存?瓦尔登湖畔的梭罗,其思考与实践,均指向生活,自然与人类文明,野蛮与社会发展。在现代文明和科技前进的另一面,我们是否感到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逐渐远离、倒退甚至直到坍塌,即神性消退,自然远去?我们是否还需要保存着与万物交互的慈悲,向往着和宇宙保持最原始的亲密,以谦卑的目光注视着生活、世界?
人类对慈姑的食用由来已久。南朝陶弘景便有“其根黄,其芋子而小,煮之可啖”的记载,宋代苏颂在《本草图经》中也称,慈姑“煮熟味甘甜,时人以作果子”。慈姑长在浅水中,富含淀粉,营养丰富,耐贮存,是灾荒之地很好的救荒补缺物。汪曾祺老人回忆慈姑时,也是在荒年时把慈姑视为生命的元素。民间多把慈姑看作是荒年充饥的食品,它平时少有人食之,也无人种植,多是野生者。人类最初对慈姑的食用,是在万不得已时才做出的救命行为,而非出于自身的贪婪。剖开慈姑的球茎,我们可以窥探其中忠贞的白。在贪欲面前,人已经失去了对滋味的品尝和对清白的坚守了。
我们再次对慈姑们下手,已经不是发自原始救荒的初心。物欲的膨胀与人性的贪婪,使得从自然中走出来的我们,还可以回到何处?我曾见到过有茨菰纹饰的青花瓷,将荷叶、莲花、莲蓬、茨菰叶系在一起的图案,称为“一把莲”,是一种吉祥纹饰,寓意着多子、慈孝等意思。还有的在民间风俗画中,把茨菰和柑橘画在一起,意寓瓜瓞绵绵。广东新娘回娘家,娘家人则会为女儿准备一份回家的礼物,即葱蒜和茨菇,寓意为聪明能算、早生贵子。上海人赋予慈姑另一番意义,她们视慈姑为祭灶王爷的必备食品,“胶牙买得糖元宝,更荐茨菇免奏衍”,以期灶王爷在天庭多说甜蜜的好话。慈姑,也是画家笔下的主题,如明代吕纪的《秋鹭芙蓉图》、清代的《仙萼长春图册》中的《荷花慈姑图》,都是在画的一角,点缀着三两枝慈姑。近代齐白石钟情于画慈姑,或画慈姑双鸭,或画慈姑青蛙,或者只是寥寥数笔描摹出花城的水墨慈姑。
所有的事物都在时间里远离。回到乡野,再寻觅童年的慈姑,这已经是纸上的图腾。曾经的河流、湿地和素朴的村庄,早已被城市的建筑吞噬干净,最后的绿色也在水泥与砖瓦的压榨下,风化为都市阳台的标本。我不知道在纸上写下慈姑,是不是对昔日慈姑的最后挽留?失去家园、迷失来路,忘却大地的芬芳,人类怎样肩负本真而神圣的使命?。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