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失于朝而存诸于野

　　“虫虫、虫虫飞，飞到嘎(外婆)屋的，嘎不煎蛋，妹(儿)不吃饭，嘎不杀鸡，妹(儿)不穿衣……”

　　外婆清亮的嗓声，年复一年地响彻在故乡的小山坡。歌谣声蕴含着清晨笼罩四野的薄雾和黄昏弥漫天际的彩霞，歌谣声里满溢着漫漫青草的生鲜气息和遍地披靡的野花花露的淡淡芬芳。我的扎着小辫、穿着碎花衣裳的童年，便在这清雅质朴的山景山色中度过。与外婆的歌谣同时浸染我童年的，还有春日里舅舅赶牛耕田的吆喝声，牛蹄在泥浆中的踩进拔出声；夏天里舅妈翻晒稻谷，耙子与青石板的磨擦声，稻谷翻动时发出的挲挲声；秋天里幺姨用连盖鞭打豆萁，豆荚的爆裂声和黄豆崩出落地声；冬天榨油坊巨大而沉闷的撞棰声、榨油叔伯辛劳苦累的喘息声。众乡亲聚在一起打糍粑，粑棰与粑岩的撞击声，大人们丰收喜悦的赞叹声，孩童们欢心雀跃的嬉戏耍闹声，逢年过节时乡间的花灯、龙灯、舞狮子、三盘鼓、莲花落的唱吟咏叹声……

　　每家每户的小院坪场上、堂屋里，花灯姑娘脸上的精美绝伦的彩妆，那细细长长往上挑起的眉线眼角，粉粉红红妖娆娇羞的脸蛋，一丝不拘的盘发上五彩缤纷的珠花，红红绿绿的彩色绸衣上无比美妙的绣花，耳垂与胸前的首饰随着她们的舞步摇曳生姿，在我的眼前晃晃荡荡，让我陷入深深的迷幻之中。家家户户烟燻撩绕的火塘旁，土地公公与土地婆婆那被岁月之手摩挲得油光水亮的竹根雕面具，深深的皱纹与虬髯的胡须栩栩如生，老艺人嘶哑而古老的唱腔与躲在古老面具后面的神秘传说，在烟雾里浮动上演，神仙们在乡亲们的生活中似隐似现，激发着我无限的想象与无限的神往。

　　这些神奇声音和神秘画面，和着山村的晨曦朝露与暮霭晚霞，和着山村柴草炊烟的人间气息，和着乡间鸡鸣犬吠的世俗景象，连同山坡下那条奔流不息的河流，生长在我童年的脑海里，掺和着岁月的酵母，历经漫长时光，发酵成我生命中的一杯醪糟，陶醉着我的人生，诱惑着我在此后长长的岁月中，孜孜以求的寻找……

　　我的寻找，无疑在这生我养我的湘西——这块充满神秘幻象的热土地。在这莽莽无垠的群山深处的皱折里，生长生活着一代又一代土家苗汉山民，他们勤劳勇敢，聪慧善良，坚韧不拔，率真浪漫，在无数辛劳艰苦的岁月里，用他们的双手装扮着贫瘠的生活，用他们的歌喉吟唱着烂漫的岁月，用他们灵动的舞姿挥洒着蓬勃的激情，他们是天生的诗人与艺术家。他们因为对生活的热爱，无意中成为了这些文化的保护者与传承者，他们中杰出的代表，今天，成为了一个个弥足珍贵的国家非物质文化传承人。

　　是他们让我有幸听闻了土家族的织女歌谣，见识到了土家织锦上谱写的土家传统文化的密码，也见识了土家打溜子的神采及其悦耳的铿锵音调，更见识到了人类舞蹈活化石的毛古斯，还有为土家族认定发挥最大作用的土家摆手舞，也目睹了土家梯玛祈天唤神的神秘仪式，更有幸目睹了苗族鼓王的飒爽英姿，苗族歌王超凡脱俗的原生态歌唱，苗族锉花的奇巧构思与流畅线条，苗族银匠精妙绝伦的手工技艺以及那些戴着银饰的美如山花的苗族姑娘，还有幸邂逅了能给湘西人民带来福祉的纸扎狮子，深度解读了每天穿在湘西百姓身上的蓝印花布，领略了那曾经风靡湘西大地，而今渐行渐远的辰河高腔……

　　这一道道华夏大地的文明之光，在历史的进程中传入、滋生于地瘠民贫的湘西，曾经拨亮过历史长夜里湘西山民的心灯，抚摸着湘西山民艰苦辛酸的岁月，滋养着湘西山民苦难的心灵，支撑着湘西山民在苦难中百折不挠、奋勇前行。

　　然而，现代文明消磨了祖先的足迹，都市的尘埃掩埋了祖先的表情。此时，幸好我们还拥有湘西——这片藏匿于武陵山脉之中的古老神奇的土地，曾经的闭塞和落后，一个个文明的碎片在这里悄然雪藏，一副副历史的表情在这里蓬勃生存。而这些保护者和传承者，正是湘西淳朴可爱的山民。他们默默地生活在大山之中，几十年如一日坚守着祖祖辈辈的图腾、传说、歌谣、舞蹈、手艺，薪尽火传，生生不息……

　　这是一个漫长艰辛的伟大守望，这是一场旷世卓绝的光荣使命。历经政治风云的变幻，饱受个人命运的磨难，遍尝生活拮据的苦涩，传承者们痴心不改，始终抵御着形形色色的名利诱惑，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无条件地紧拥祖先的传统，日日揣摩、时时研习、代代传承、生生不息。就这样无论晨昏，就这样不分寒暑，他们行走在湘西大地，寻找着祖先留下的、散落在乡间角落的文明碎片，将之连缀修补传承发扬，传递燎原华夏文明的星火，最终，他们自身成为了我们的宝贵财富。

　　而他们口中唱的歌谣、念的祷词，他们身躯跳的舞蹈，他们梭下织的织锦，他们刀下刻的锉花，他们棰下敲打的银饰，以及这些物事里隐藏的人类生就的基因与成长的密码，共同绘成了湘西土家苗汉人民在这群山之中世代繁衍的充满神秘意味的日常生活，这一切，在我的眼中、心中焕发出五彩斑澜的魔幻景象，令我痴痴地迷恋，辗转反复地流连。

　　湘西大山的旮旮旯旯始终有一个追寻他们足迹，探访他们生活、解读他们技艺的身影。这个身影就是我，一个湘西丫头追寻的背影……

　　“礼失于朝而存诸于野”，时光在沉淀，岁月在积累。此时此刻，我将多年来采访、撰写、拍摄的18名国家级非物质文化传承人以及他们传承技艺的文字、图片收集成册。作为人类文明的拾掇者与传承者，他们应该被记住。我希望他们在历史的星空中，焕发出属于他们生命的异彩！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