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流不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7日07:23 王鹏程

  遍览李凖的所有作品,惟有《黄河东流去》带来的阅读热情和艺术震撼不曾减弱,这既缘于其在我童年经历中留下的深刻记忆,同时也由于其浑厚苍劲、大气磅礴的美学力量。在我与“四圈”以及其他“河南侉子”的不断重逢中,阅读、欣赏、玩味逐渐含纳为沉郁的情感共振和沧桑的人生体验。黄河向东流,难民往西逃。每当在陕西的西安、咸阳等地听到高亢硬直、慷慨酣畅的豫剧唱腔,我都不由得会想起那幅悲壮遒劲、令人“血气为之动荡”的“流民图”——《黄河东流去》。

  逐渐了解了李凖,他强烈的自省精神、自我解剖的无畏勇气所表现出的道德境界和人格光辉,更令人尊敬、钦慕。《黄河东流去》正是在这样的精神视镜里“涅槃”重生的佳构杰作。他在《黄河东流去·开头的话》中写道:“……我们整个中华民族在一场浩劫之后,大家都在思考了:思考我们这个国家的过去和未来,思考我们为之付出的带着血迹的学费,思考浸着汗水和眼泪的经验。我作为一个作者,思考不比别人更少,这两年来有多少不眠之夜啊!”他的 “思考”,不是清算某些个体在历史中的责任,而是“造成这些浩劫的根源”,即“我们这个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伟大的生命力和因袭的沉重包袱。”(《黄河东流去·代后记》)李凖以强烈的历史忧患意识和难得的道德勇气,严肃甚至严苛地审视和反思自己前期的写作,同时也是在以个体为经验,翻检一个时代的文学。他发现,包括自己在内的不少作家,在为时代“鼓与呼”的同时,丧失了独立思考的权利。他说,“作家必须独立思考,没有独立思考就不要当作家了”,这是几十年来的惨痛经验。“我欠了很多账。这个账就是我50年代写了一些不真实的作品。当时我是满腔热情,太幼稚,只知紧跟形势,配合运动,没有独立思考。我在合作化期间写的反对‘小脚女人”,批判‘右倾保守’的作品,今天都拿不出来了。为什么?就是不真实。这是我要永远记取的教训:粉饰生活的虚假的东西好写,但是短命;反映生活真实的作品难写,但有生命力。”(《在黄山笔会上的发言》)这种披肝沥胆的自我反思,痛陈弊病,带有李凖豪爽质朴、快人快语的个人风格。这种理性思考的意义不会局促于他的创作,必然牵涉到一批作家,涉及到一个时代作品的重新估量,因而引起不少人的不快甚至批评。李凖并没有因此停息,直到1997年,他还在反思自己的作品,担忧自己的作品“甜、少、速朽”(孙荪:《怀念李凖》)。

  回顾李凖的小说写作,从《不能走那条路》到《李双双小传》到电影《大河奔流》,他的作品清新、朴实、浑厚、幽默,“洗练鲜明,平易流畅,有行云流水之势,无描头画脚之态”(茅盾语),洋溢着喜剧气氛,但几乎都是观念先行,机械化、简单化地反映生活。他在与时代的“共鸣”中确立了自己的位置,同时也失去了独立的思考。《不能走那条路》反映的主题固然重大,但不是作者提出来的,基本上是对政策、路线的文学性阐释,没有作者的深刻思考,更谈不上对文化、伦理、人性等的挖掘和表现。《李双双小传》相对则比较成功,人物性格鲜明、生活气息浓郁,歌颂了敢想敢为、关心集体、大公无私的精神,批评了基层干部自私自利的行为。不过,李双双的形象渲染过度,完美而不真实。她学技术、搞改革,养猪、办食堂,干一样,成一样,几乎没有丝毫缺点;她方向明确,意志坚定,思想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反复,村支书对她也是言听计从……这些都过于简单。作者停留在生活的表层,回避了现实生活中的严峻矛盾,乐观地表现了农民对“大跃进”的认同,体现出浪漫主义精神,缺乏现实主义力量。他也曾偏离主流意识形态预设的轨道,但很快就被拉了回来。当然,这不是李凖或某个作家的个体问题,而是时代规约下的普遍限制。夸过其理,名实两乖。“运动文学”是没有生命力的,李凖对此有着极为清醒的认识。他通过全面的反思和自省,回到了对现实和历史思考的自觉状态。他要写一部不朽的大书,这就是《黄河东流去》。

  这部书的底子,是电影《大河奔流》。《大河奔流》是失败的,李凖按照“三突出”的理论塑造人物,只写了李麦一家人的命运。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李麦竟然成为林道静式的英雄。这部电影上座率很低,观众不买账,李凖自己也承认“失败了”。《黄河东流去》在《大河奔流》的基础上另起炉灶,写了七家人的命运,四分之三的情节和电影不同。他摒弃了工具论、阶级论的羁绊,恢复现实主义的活力和传统,探索民族文化和民族灵魂。他反思:“文艺到底是干什么的?是塑造整个一代人的灵魂,是潜移默化,是整个人类创造出来‘美’的信使,也是大自然的介绍人,决不是‘传声筒!’”《黄河东流去》要“在时代的天平上,重新估量一下我们这个民族赖以生存和延续的生命力量”。他“决不再拔高或故意压低人物”,不去塑造叱咤风云的英雄,而是着力表现“有缺点和传统的烙印”的普通人,“生活里是怎么样就怎么样”。(《黄河东流去·开头的话》)他以“乡村能人”去塑造李麦,形象骤然鲜活了起来。他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塑造的“河南侉子”群像,也逼真饱满,呼之欲出。他不再根植于政治观念之上,简单地咀嚼苦难或者诠释人民创造历史的命题,而是将目光投向人们的精神世界,直面历史的存在,关注我们民族沉重的历史和苦难的岁月,自觉地将触觉伸向历史和人生的深层,探究中华民族的生活方式、生存状态、道德伦理和生命精神,称量中华民族的生命力量、生命韧性、与创造精神,找寻这个古老而伟大民族生存、发展的精神支柱,表现出恳切质朴的民族情怀与浑厚浩然的民族精神。

  《黄河东流去》之所以能做到以“丰满的塑造带着沉重的历史负担、面对重重困难而坚韧不拔的民族性格”(张光年语),源于李凖拥有“生活的浓度”。他说:“有人以为文学作品最难的是编故事的能力和表达它文字功夫,其实不然,最难的是作品的生活浓度,生活有多少‘浓度’,才是衡量作品高低的不可缺少的标准。……生活的浓度不是一种技巧,而是体现在作品的各个方面的生命线。比如:主题思想的鲜明度,选择题材的切人点,人物形象的立体感,故事情节的自然流泻,以及语言、细节、风格、氛围等等,生活的浓度无所不在,无所不包。”(周民震:《一掬抱憾的泪水——祭亡友李凖》)1942年,李凖作为流亡学生,跟随黄泛区的难民由洛阳逃荒到西安,目睹体验了难民流离失所的悲惨遭遇和恓惶生活,看到了他们顽强地保持着的生活习俗和道德精神;新中国成立初期,他在黄泛区从事信贷工作,看到了人民的苦难与热情,也进行了大量的调查;1969年起,他成为“黑帮”,被下放到黄泛区监督劳动了3年,了解了无数难民的“流亡史”。在创作《黄河东流去》时,李凖已经和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融为一体。正是因为有着“生活的浓度”,有着对民族精神和生命力把握的热情,《黄河东流去》中的人物才如大刀阔斧砍出来的一般,粗粝、质朴、真实,充沛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倘若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是普遍意义上的创作律则,那么,李凖的“生活的浓度”则是贯彻和融汇着李凖独特经验和体验的写作诗学。

  “黄河水白黄云秋,行人河边相对愁。”(白居易:《生离别》)面对人祸天灾,人们只能抛家离舍,仓皇逃命。当“家”被抛弃的时候,他们在逃亡中会表现出怎样的生活状态和生命精神呢?《黄河东流去》围绕着“家”的迁徙流转而展开,要回答的就是这一问题。李凖说:“几千年来,农民总是和他们的‘家’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的土地、茅屋、农具和牲畜,构成了他们独特的生活方式,从而产生了他们特有的伦理和道德。但是,当他们的田园被淹没、家庭被破坏,变成了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呢?他们的伦理观、道德观,以及大批流入城市以后,他们的家庭、人和人的关系会有些什么变化呢?本书就是希图从这一方面,给读者介绍一些真实生活。”(《黄河东流去·代后记》)李凖正是通过“家”这把认识中国的“钥匙”来透视中华民族的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和精神心理。他集中描绘了七个家庭的迁徙和遭遇,通过几十口人的命运,塑造了坚忍不拔的中国民族群像,给我们展示了具有文化内涵和历史意义的精神世界,谱写了一曲波澜壮阔的史诗般的历史卷轴。李麦刚强善良,海老清倔强朴实,徐秋斋迂腐正义,王跑狡黠自私,陈柱子精细周到……这些人物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农民的勤劳勇敢、善良淳朴、刻苦耐劳、互帮互助的优秀品质,看到了他们对故土家园的热爱、对传统道德的坚守、对爱情的执著追求和坚忍不拔的生活意志。作者在极力刻画中华民族坚韧顽强的生活意志、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互帮互助的伟大人情的同时,毫不隐讳中华民族长期背负的“因袭的沉重包袱”。对于海香亭、海骡子、孙楚庭、四圈、王跑等的鱼肉乡里、阿谀奉承、见利忘义的民族劣根性,作者也毫不掩饰,严肃的予以揭示和批评。李凖用历史的辩证法,既彰显了伟大的民族精神和坚韧的民族生命力,同时也揭橥了这个古老民族之所以因循守旧、停滞不前、多灾多难的内在原因。

  不过,作者宏大的写作意图和作品实际有着一定的距离。李凖在将视点转向历史深处和人们的精神世界的时候,由于思想认识和前期创作心理的顽强孑遗和惯性作用,简单地将道德性和阶级性等同起来,并没有彻底地从人的视觉去表现个人与群体、与社会的关系,将民族性与阶级性辩证地统一起来。我们在《黄河东流去》中看到,地主、官僚、富裕者全是坏蛋,他们道德败坏,如海南亭凶狠毒辣、海福元为富不仁、孙楚庭草菅人命等等。而贫穷者如李麦、海老清、徐秋斋等则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身上闪发出来的黄金一样的品质和淳朴的感情”,他们身上的小农意识和民族劣根性被温情脉脉的乡情遮蔽住了。这种道德上的划分依然没有超越惟阶级论的藩篱,民族文化心理依然小于阶级性,也不完全符合社会生活的实际。也由于作者过分喜欢这些人物,所以他们明显被理想化和拔高了,灵魂内在的冲突以及传统文化的负面价值都没有深刻地被揭示出来。如此,就很难深入到人物心理的深层,表现出其灵魂上的、道德上的多维冲突,也很难深入到生活和历史的深处,真实地再现那一时期的真实生活状态和复杂社会关系。这也同作者要刻画群像,笔墨过于分散不无关系。其次,作者试图通过议论来增强历史感和哲理性,但多处不能与作品血肉般地相连,表现出明显的说教气。此外,赤杨岗难民在洛阳、西安、咸阳等地逃难的历史性揭示不足,艺术表现上也比较弱……这些都使得小说不能深邃地透视到民族灵魂的深处,揭示出我们民族的生命精神。

  “亦是今生未曾有,满襟清泪渡黄河。”(龚自珍:《众兴道中再奉寄一首》)以《黄河东流去》为转折点,李凖痛定思痛,从时代和集体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完成了思想上的重建、精神上的重塑和艺术上的丕变。他深入到人物命运的深处,深入到历史的深处,深入到中国民族精神的深处,“万里写入胸怀间”,不仅在小说中创作出了民族的精神史诗,在电影文学方面创作了《牧马人》《高山下的花环》等脍炙人口的佳作。只要中华民族还在、奔涌的黄河还在,人们便不会忘记千百万黄河儿女迁徙逃难的悲惨历史,不会忘记李凖的《黄河东流去》。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