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说面对无尽的现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7日07:07 石华鹏

  这个世界由形形色色的现实构成:工程师的现实、物理学家的现实、经济学家的现实、哲学家的现实、文学家的现实、贩夫走卒官商权贵的现实以及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的现实……归结起来,无非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两种。

  在诸多现实中,工程师的现实可视可感,物理学家的现实炫目而实证、经济学家的现实是数字的变奏,哲学家的现实思辨而虚无,贩夫走卒官商权贵的现实趋利而实在。与这些棱角分明、清晰可辨的现实相比,只有文学家或者说只有小说家的现实无可捉摸、混沌模糊,因为小说家玩的是“虚构”之法,他的现实亦真亦假、亦远亦近、亦有亦无,更重要的是他的现实不仅再现以上所有人的现实,而且还创造一个新的现实。据说,有人将卡夫卡的小说拿给爱因斯坦看,几天后爱因斯坦交还小说时只说了一句话:人的大脑没那么复杂。可见小说家的现实是多么复杂。小说家的现实同时跨越物质和精神两种现实,汇聚成万水归一的现实的大海,这片现实的大海就是小说家创造出来的小说作品。

  话又说回来,当“武艺高强”的小说家用小说来塑造无所不能、无所不包的现实时,现实在小说家这里至少要经历两种复杂的“裂变”:一是小说作品与小说家生活背景之间的分裂和不一致;二是小说作品内部人物与人物之间复杂的现实情形和冲突。作家们在这两种“裂变”之中“挣扎”“纠结”,他们的才华、经验、技巧甚至运气终将引领他们从这“裂变”中走出来,走出来的结果有两种:写出成功的小说或者写出失败的小说。一部小说诞生,无论成功与否,它们都是小说家的现实一种。

  有时候,我觉得能成为一名小说家是无比幸运的事情,他可以在文字的世界里“登基称帝”,既可以为一个人的现实“呼风唤雨”,也可以为无数人的现实“代言立命”。有时候,我又觉得做一名小说家是无比残酷的事情,在穷经皓首的写作中,他既可能被现实的读者抛弃,也可能被未来的时间抛弃,因为面对无尽的现实,小说要深入到人们的物质现实和精神现实的本质里边去无不困难重重,稍不留意小说便会滑入肤浅或失败的泥沼之中。

  当小说面对无尽的现实,小说是如飞鸟那般轻盈地掠过现实的海面而荡漾起阵阵涟漪,还是如鱼群那般沉着地穿越现实的海洋而翻起雪白的浪花?或许都可以。无论飞鸟亦或鱼群,都只是小说面对现实的某种方式,任何一种方式都有可能如针灸的那根银针一样,准确无误地扎进庞大现实肌体的穴位中,让人产生酸麻胀痛之感——这是小说对读者的说服力和征服感。可以确认的是,现实深广似大海,小说只是大海海面的一只飞鸟,或者海底的一群小鱼。毫无疑问,这并非一种对等的关系,而小说作为一种艺术的存在价值,它的野心在于用四两拨千斤之力在现实与小说之间建立起某种对等——至少是幻觉上对等的关系。而能否建立起这样的对等关系,则全系于小说家了,小说家是否具有把握现实的意识和能力,则是一位小说家卓越与平庸的区别了。

  小说家把握现实的意识和能力是通过小说的虚构来体现的,有作家说“虚构是将小说与平庸现实区分开来的重要界限”,这样,小说的虚构与生活的现实便处于某种紧张关系之中了。这种紧张关系一方面来自于“高”“低”之争:流行的观点认为文学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但有作家认为文学与生活平起平坐甚至低于生活;另一方面来自于“真”“假”之辨:有人认为文学虚构的“仿真”生活远不及现实生活“真实”,也有人认为文学的“精神真实”超越现实“一地鸡毛”般的“庸常与虚假”。

  无论这种紧张关系来自哪里,不可否认,虚构与现实的拉锯战所形成的写作价值观——有时虚构占上风,认为虚构是小说的本质,虚构即真实;有时现实占上风,认为虚构来源于现实但不等同于现实,小说是一种拟现实;还有时虚实交错、真伪并行形成后现代的“泛文本”——拓展了文学的丰富性和可能性,文学因此而风生水起。在资讯“野蛮生长”的今天,有美英作家主张抗拒小说的“虚构性”,认为作为小说基础的“虚构”完全是可疑的,甚至是不必要的,“世界已经存在了,为什么要重新创造它?”当然持这种主张的作家只是少数,为这种主张“应运而生”的作品其传播力也有限,多数作家仍然手握“虚构之剑”与真实的现实“决斗”。问题是,在这场没完没了的“决斗”中,作家对现实的处理有时并不如人意,对现实处理意识的落后和处理能力的欠缺,有时会直接导致小说的失败,常见的情形大致有这样几种:

  第一,写的是现实的残渣。有时候我们读一部小说,从故事到人物到叙述,都可以看出作者铆足了劲、调动全部感官在写,写得也踏实,但是读到最后我们发现小说的那个“核”——小说的题旨——是空洞的、无聊的、游离的,比如很多写中年危机和不伦之恋的小说就属此类,表面上用非正常的人际关系来写人的内心世界,实质上写的是鸡毛一样轻飘的琐碎。小说家叶开说:“这种小说在情感上贴近所谓的现实,并被这种缺乏指向的现实所消化,成为现实的残渣。”小说内容成为现实的残渣,一个重要原因是作家无法让现实长出“翅膀”,无法让现实在现实的陷阱中逃离出来,“飞翔”起来,归结到根本上,是作家对现实的认识是平面的、单调的、乏味的,没有呈现出一个丰富、多元、复杂的现实图景来,没有这样的现实图景,便没有精神现实的开掘和精神现实的冲突。所以说,作家对现实的“认识力”和“思考力”将决定小说所展示的现实,是现实的残渣还是现实的实质。

  第二,写的是伪现实。何为“伪现实”呢?就是把小说弄成加长版的新闻事件,小说始终绕着新闻事件打转儿,从头至尾都没走出来,这的确是一种真真切切的现实,但正因为其太“真”了——几乎与新闻画了等号——所以表现出“伪”的本质来,称为“伪现实”。就如同塑料花,就因为它太“真”了,比真花还“真”,鲜艳无比,一年四季都不枯萎,所以它才显出“伪”的本质来。伪现实的特征就是平庸,缺乏想象力和洞察力,直接照搬新闻或者生活,小说始终没有迈进虚构的“假”世界中去表现一种艺术的真实和精神的穿透力。小说是那种在新闻结束之时、在生活停止之时,开始施展自己虚构和想象的拳脚的东西,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小说写的现实便是伪现实,因为读者并不愿意在小说里再重温一遍新闻。

  第三,写的是歇斯底里的现实。“歇斯底里的现实”这一概念移植于美国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提出的“歇斯底里现实主义”。伍德认为现在有一类“大部头、野心勃勃”的小说试图反映当代社会全貌,描绘人类现状,不惜设置庞大的故事情节、复杂的人物关系,且快速推进故事,“像一台永动机”、“拒绝静止”、“以沉默为耻”、“为追求活力不惜一切代价”。他指责这类作品过于注重概念,缺乏有血有肉的人物、“无人性”。他奉劝这些作者不要再野心勃勃地试图向读者展示“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不如去表达“一个人对一件事的感受”。这类小说所写的现实要么庞杂无序,要么啰嗦琐碎,要么生硬无比,要么无动于衷,最后变成歇斯底里的一堆烂泥。

  无论那些不尽如人意的小说写的是现实的残渣、伪现实还是歇斯底里的现实,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作者对现实再造能力的欠缺。再造现实的能力是衡量一个小说家能走多远的“标尺”,再造就是一种虚构,虚构一个真实的世界,让小说从人的物质现实自然“升腾”到精神现实里边去。有时候,写一个现实故事容易,但要让小说顺着“现实”往“非现实”的虚无里走就比较难,这就得仰仗小说家处理现实的意识和能力了。

  或许,我们也该思考一下,该写什么样的现实才能让小说流芳百世呢?当然这问题肯定没有答案,谁知道明天的小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们只能往回看,去发现那些出色的小说家为我们提供的有启示性的现实:比如奈保尔他总写那些令人心酸的现实,《米格尔街》尽管看上去无希望,但却生机勃勃,人人都有尊严。

  也许什么样的现实都能去写,只是让那些现实沉淀下来,让它们深入到“梦”里去。当然根本的问题是,如何用小说去思考我们的现实,如何去处置我们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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