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黄昏》的诞生是一个意外。我的写作有很大的偶然性。有东西就写,不硬写,不计成败得失,不到非写不可不动笔。我不知道下一本书何时动笔,要写什么。我只是持着铁风筝去捕捉文学天空的闪电,而难以预测及控制其后果。套用法国作家基尼亚尔的话说:“我在读写中有一种不寻求达到目的的等待。读书就是漫步。写作就是游荡。”
20年来,我在诗、散文和小说这三条路上交替奔走,犹如猎手常捉到意外的猎物。诗集及散文集各出版了几部,中短篇小说也在《花城》《天涯》《中华文学选刊》等发表了60多篇。《少年史》在读书界影响较大,获得首届广东省青年文学奖;《乡村游戏》则被誉为童年之书,唤醒了一代人的记忆。那个忧郁而充满幻想的少年,不仅仅是我,“他”属于更广大的人群,属于那些在乡村成长而自我蜕变的一代。我为人熟知的诗人形象也被颠覆,被认为是闯入散文界的不速之客。
2011年初春,我从广州回到出生地。村巷空无一人,田园面目全非,一座300多年的村庄仿佛一艘搁浅多年的大船,在沉寂中缓慢地磨损、朽坏。我有责任为出生地再写几本书。上述几本书跟我最近出版的《与父亲的战争》《田野的黄昏》构成了“岭南乡土”散文系列。而《田野的黄昏》的任务,则是从时间与记忆的维度上勾勒故土的晨昏。
我听到了故乡传来的挽歌:村庄正在荒废乃至消失,溪流、田垌、森林、庄稼、祠堂……这一切在流失和消逝。它的历史、文化和风俗乃至相关的一切,也在不断遭到磨损、削减并坠入遗忘。它只剩下墓地及遗址。30年来,我见证过它金色晚霞般的光辉,也感受到如落日急速下沉的绝望。我在纸上建筑另一个村庄对抗遗忘的想法,显得徒劳,却让人安慰。
由此,我写《田野的黄昏》,是为了给故乡留下一份文学性的记录,除了写山水田园,对农事或乡村生活的书写更是重心。我出生于粤西乡间,跟随父母耕种到20岁。大自然塑造了我的心灵,也使我成为乡村美学和农民意识的反叛者。家乡的建筑、作物以及春种秋收的细节仍历历在目。村庄的节日、做社、游神及各种游戏也让我沉湎其中……在记忆的夜空,岁月与往事如繁星浩荡……我在乡村“既有爱也有污秽凄苦”。从往昔中提炼诗意,苦难才借此成为养料。诗性是超验的,其核心是神秘,诗性的诞生及其诞生的方式也必将是神秘的。这有点像将粮食转化成美酒。按布罗茨基的说法,诗性来自于对日常经验的玄学化。作家应当掌握语言的炼金术。我在话语上尽可能注重文学性,也就是每一个句子都力求穿透事物,在语言、思想、体验及情感诸向度上具备应有的速度、力量和深度。
尊奉丛林法则的乡村生涯,使我谦卑和忧郁。我在生活上崇尚极简主义,与世无争,但珍视精神自由。在工作上几经调整,从教书、编辑等岗位到专注于写作,我无意于升迁及致富,而是为了内心安宁。一个人的出生地,往往是写作的源泉,我有义务将其重新开辟为根据地。里尔克说,诗人的祖国是童年。作为在乡村出生并成长的一代,乡土是我在现实及精神上的故乡。我为此写过大量作品,除了散文系列,还有诗集《陌生人诗篇》及小说集《挖洞记》等多种。
《少年史》讲述年少时的经历,村庄及田野只是背景。《与父亲的战争》主要写家庭与伦理,以揭示中国式父子关系的复杂性。《田野的黄昏》则以村庄为主角,在工业时代的背景下,以一个乡村数十年的繁荣兴盛为蓝本,从自然学、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及哲学诸角度切入,通过揭示故乡沦陷的根源,映照出中国农耕文明逐渐崩溃乃至解体的悲怆历程,并探寻新一代农民的生活方式。这部书以出生地为叙述对象,以时间纵深及时代变迁为坐标,以凤凰村的地理、历史、风物、习俗、伦理乃至农民劳作、休闲诸方面为经线,以作者自由出没于时空及多个领域的心理经验及思想脉络为纬度,叙述乡村生活的诸多侧面。
《田野的黄昏》在文体上有较强的实验性,打破散文的常规,挣脱固有观念,拓展精神空间,使之有多重阐释的可能。为此,我不惜在内容、思想及写法上突破边界,逾矩越位、迂回往返。该书富有形式感,结构恢弘,线索繁密,虽分章节撰写,实有整体上的构思及把握,章节之间盘根错节,相互渗透及补充,互为镶嵌与拼接,既独立成章又相互支撑,每一章节都犹如墙壁、柱廊、门窗和屋顶,建构了一座高大建筑物的圆拱和穹顶。譬如《生灵》一章,不光是介绍动物,更多的是人与动物乃至自然的关系;而《植物》一章,主体是写植物,又须臾不离人的劳作、种植及养殖,诸条线索是拧绞为一体的。
有论者评价《田野的黄昏》说:“该书语言上的诗性及哲思共振,现实与想象融合,梦幻及记忆相缠绕,思想的力度及锋芒,叙事上的诡奇变幻,情感的真挚及浓烈乃至内心的暗影,笔锋如剃刀不留情面的解剖及自剖,均让人为之震撼。结构恢弘而落笔于细节,视野开阔而不偏离生命,该书建立于日常生活、劳作场景及草木、禽畜、虫豸、器具的细小叙述之中,沉稳、饱满而扎实,既气势磅礴,绵延无尽,又横生枝节,尖锐细密,某些章节精确如钟表内部的结构。”但我亦深知力有不逮,距离目标仍太遥远。
《田野的黄昏》除了追忆,还有对当下现实的揭示与呈现。它不是基于线性时间上的简单回溯,而是对故土人与事的整体打量。它出版前曾有章节在《散文》《随笔》《十月》《花城》《天涯》《作品》等发表。一个作家或一本书的诞生,是天地间的造化。一本书也像人一样,自有它的命运,我无法预测,但也希望它在人世间获得知音。每个作家都有他的理想读者。理想读者有让人敬畏的水准,属于那“无限的少数人”。我尊重读者的方式,就是做好手艺活。
(作者为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