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绣花鞋

　　上小学前，我是一个经常被当乡村教师的父母送回奶奶身边的小丫头，每天的玩伴就是和我年龄差不多大的姐妹们。我们半天上学，半天割猪草打柴。田野的狗牙花、天空飘浮的白云、山林回响的松涛声都是我们喜欢的，但我们最渴望、最喜欢的还是能早日有一双漂亮的绣花鞋。因为壮族女孩子，只有到了少女时期，才能穿民族服装。而绣花鞋，是女孩子比较容易得到的。

　　壮族服饰花的图案多，你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我的家乡云南壮族的服饰中布满了菊花、梅花、荷花、蝴蝶花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等图案。壮族人是如此爱花，以至于生活中处处离不开花：有拿来做菜吃的各种花，如梨花、糖林果花、茉莉花、玫瑰花，还有做粑粑的棉蒿花、做染料的大叶子花、染指甲用的鸡冠花……这与壮族对花的崇拜密切相关，在古老的《巫经》中能读到“凡儿初生，精魂蒂结于花树之间。花之华瘁，花婆主之”的记载。在云南的壮语中，称处于春情萌花状的女性为“花”，而女性受孕称为“得花”。由此可见，在壮族先民的观念中，这些都是与繁殖紧密相连的。服饰就反映了壮族对花的生殖崇拜。

　　壮族服饰色彩独特，多以蓝色、黑色为底色，一套服饰包括了头帕、上衣、裙子、裤子、围腰、花鞋。每个壮族女人都会为自己精心绣制一双绣花鞋。这双绣花鞋，很多女性一生最多只穿两次：出嫁的时候、去世的时候。我见过奶奶珍藏了一辈子的绣花鞋，简直就是一件工艺品，它在一个黑木箱子里躺了60年，最后陪同奶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套壮族服装需要女人们经过好几年的时间来织布、染色、打浆、剪裁、绣花，费时费工。只有鞋子，是最容易做的。剪好鞋底样，用数层白粗布包好，密密实实纳上麻线，再做好绣花的鞋面，最后放在膝头上用粗麻线夯实，一双漂亮的绣花鞋就成了。只是，必须有说媒的人来过家里的女孩子才有资格穿漂亮的绣花鞋，因为这标志着一个女孩长大了。壮族尊老爱幼，有很多的规矩，男女分工和年龄分工十分明确。只有穿民族正装的女孩才有资格去参与本家族的活动，如红白喜事、家族祭祀等。没有穿民族服装的女孩，在家族和村里的宴席上，通常都会被大人们当小孩一样对待，不能学对山歌，不能进厨房乱动东西，不能从老人面前穿过……而能穿上绣花鞋是一个女孩被认同、也是一个女孩成熟和开始被成人社会认可的标志。所以，没有什么比一个女孩子得到一双绣花鞋更兴奋和激动的事情了。

　　在我的同伴中，一些女孩子才十来岁就有人来说媒提亲了，被提亲的女孩会常常向我们炫耀，过年时她就能穿绣花鞋啦。翻过年，她们就单独结帮搭伙玩了，不会和我们在一起混了。穿上绣花鞋，意味着能理直气壮地去参加那些大人们的活动，去旁听戴牛角头帕、穿艳丽服饰的姐姐们说的悄悄话，而不会被她们从闺房里赶出来，甚至可以和外乡来的女孩子打老庚(结拜)、和男孩子对歌……一双绣花鞋，是每个正在长大的女孩梦里都想得到的礼物。

　　可是奶奶每天晚上掰着我的脚丫看时，总是忧心忡忡地说：“闺女啊，你脚指头长得这么开，在我们侬人(壮族一个支系)看来，长这种脚趾头就不是个勤快能干的媳妇。你的脚丫再不长拢一点，你长大了找不到婆家呢。”奶奶的话经常让我当场崩溃，甚至号啕大哭。婆家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我不太懂，但是我知道，没有媒人来给找婆家的女孩永远穿不上绣花鞋，更不要说能拥有一身绣着鲜花图案的服装了。

　　对得到绣花鞋已经不抱希望的我有一天突然时来运转。奶奶村里有一个本家(同姓)的女儿出嫁，远在百里之外的表姐来做客住在奶奶家，居然给我带了一双浅绿色的绣花鞋，这是表姐13岁时得到的。尽管她是因为脚长大了穿不了才送给我的，但我还是高兴了一整天。17岁的表姐漂亮能干，属于壮族另外一支——沙人，很早就被提亲了，而且已经嫁人。壮族通常婚后女方不落夫家，要等怀孕时才真正去丈夫家。结婚后的女孩不管年纪大小，只能做和自己年龄相当且没有婆家的伙伴的歌伴，不能去跟来做客的男青年对歌调情。

　　就这样得到一双漂亮的绣花鞋，我不能正大光明穿着去吃宴席，总可以自己穿着先去给一起玩的小伙伴炫耀吧。于是我穿上绣花鞋，跑出了门。去几个伙伴家要走过几条田埂，壮族传统种植水稻，村头村间都是水田。春天的水田刚刚撒上谷种，像一面平镜，水田间的田埂又细又弯，将水田分割成美丽的图案。太阳落山前，一群回家的水牛慢悠悠走在田埂上，不时啃两口田埂边的绿草。我急于去小伙伴那里炫耀我的绣花鞋，跟在一头牛屁股后，很不耐烦，于是就使唤了几声，希望前面的牛快些走。不想老牛回过头看我一眼，噼里啪啦在田埂上拉了一大堆牛粪。我连忙转身，想往回走，可是不幸，我身后跟着的三条水牛离我只有几步远，它们丝毫不理会我的窘境，慢悠悠继续向我走来。前面是牛粪，后面是根本不可能转身的水牛，那堆横在面前的牛粪此刻显得特别大，就像一座小山。水牛是很倔的动物，如果我不让路，它们会把我顶到水田里。无奈的我只好鼓起勇气，希望能一步跨过那堆硕大的牛粪。但最终我没能跳过那堆牛粪，漂亮的绣花鞋瞬间没进了牛粪里……

　　那天晚上，小伙伴们没能看到我的绣花鞋，奶奶将她满脚牛粪哭哭啼啼的可怜孙女拉回家，用了足足三桶水，才让那双绣花鞋重见天日。

　　这是我第一次穿本民族服饰。此后，我求学工作，结婚生子，直到现在，再也没有机会穿上自己民族的服装。而我的脚趾头，也一直没有长拢过。

　　图为云南省文山州广南县的壮族人民在节庆活动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