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上的隐秘对话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9日07:19 张柱林

  将《繁花》与《平凡的世界》放在一起,一定会碰到一种质疑的声音,即两者有什么关系吗?它们如此不同,虽然都被称为长篇小说,但其在文体上的差异只要读上一段就非常醒目。这两本小说最值得关注的不是它们的地域特色,而在于它们叙事上的自觉,这种自觉所针对的就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现代小说叙事,虽然在中国历经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及革命现实主义的变形,但其基本格局没有变。这种统称为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1980年代中期的所谓“方法热”中受到冲击,当时被称为“新潮小说”、后被称为“先锋小说”的叙事方式受到热捧,让坚持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的路遥感到了危机。但他不为潮流所动,坚持用现实主义的方式创作了《平凡的世界》。正因为他不追随潮流,所以这部心血之作长期受到主流评论界的忽视。可是由于在民间口耳相传,在多次调查中都证明《平凡的世界》是青年人最喜爱的当代文学作品之一,有许多人甚至说这是自己惟一读过的现当代小说。这一事实至少说明,被许多批评家认为已经过时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其实仍然有着不容忽视的旺盛生命力。

  如果说路遥是在自觉地坚持现实主义创作方法,那么《繁花》则正好相反,它要对抗的恰恰就是从西方流传来的现实主义叙事,这种叙事的最重要特点可以归结为:具有内在逻辑的线性故事(也可能有所变化,但最终逻辑顺序不变)和具有典型性格特征的人物。也可以说,《繁花》正是要解构《平凡的世界》所依托的“宏大叙事”。我们可以将《平凡的世界》的叙事概括为再现这样一种历史:人类的生活有一个最终的目的地,现实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是这一进程的展开。路遥所描述的所谓“城乡交叉地带”,与其说是一个空间概念,不如说是一个时间概念。孙少平所碰到的所有障碍最终都会由历史解决。而《繁花》并不在历史线索上做文章,它所呈现的开放式的布局,正是有意识地拆解现实主义的线性叙事,历史并不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发展,事件的产生也不按照特定的逻辑顺序,人物也不具有典型的性格或心理深度,作品能把握的只是一个个的片段,人物所做的事情也缺乏所谓的统一性,常常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作者本人也声明,他意在师法传统中国的说书人,注重瞬间,也不在意故事的连贯性,一下说张三,一下说李四,注意听众的反应,换成书面文字,当然是尽力吸引读者,增强可读性。

  这两种追求都有其合理性,但也造成了各自的难题。《繁花》所尝试的中国叙事,连作者自己也承认,免不了“西式调味”,更致命的是,作品所选择的市井题材、饮食男女,却并不是提供给粗通文墨的普通读者的,这与《平凡的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这种情调和意境,博得文人雅士的喝彩不奇怪,但确实不是市井里的百姓所能欣赏的。因此,虽然作者强调自己是在低处,但这作品本身却具有很强的先锋性,非把全书读完,然后加以仔细思索,反复推敲,不知道作品到底要干什么,也就不知道,作者所提供的那些杂七杂八的段子,到底有何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讲,阅读《繁花》要比阅读《平凡的世界》困难得多,不是因为它的(经过改造的、文白夹杂的)沪方言,而是如何把那些仿佛互不相干的片段连缀起来,让其变得容易理解。

  从技术层面上讲,这两种写法各有利弊,但有一个关键性的区别,即采用现实主义叙事很容易暴露作家的硬伤,而《繁花》这样的写法则可以避实就虚。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平凡的世界》里的田晓霞之死,很多人为她感到遗憾,其实这是作者无法处理其与孙少平的爱情关系的结果。试想一下,出身贫寒农家的煤矿工人如何与省委副书记的女儿结合?而且自己的妹妹也和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公子成了亲密的恋人。而像《繁花》中的李李出家,虽然做了很多铺垫,但由于全书并无心理描写,所以其真实原因,读者也就和作品中的人物一样,只能猜测,从好处说,这是逼读者参与小说的创造过程,而从创作的角度看,未尝不可以视为一种讨巧。并非所有的留白都是艺术的需要,像小说里多处写到人物的“不响”,有些尖锐的逼问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逃避了。

  虽然两书有各种不同,但吊诡的是,两者却具有类似的意识形态补偿功能,《平凡的世界》是“时间会解决一切困难”,而《繁花》则是“生命本就如此”。这里我主要是指两部小说的最终立场,前者仿佛是在提醒读者“待在你该在的位置上”,后者则是“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温柔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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