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雄文传千古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2日07:19 许建辉

  魏巍先生是我由衷敬仰的老作家。他的散文名作《谁是最可爱的人》,我上学时读过、背过,当老师时又无数次给学生们讲过。那质朴无华的语言中蕴含的道德精神高标宛若生命食粮,曾经同那些与它有着共同追求的文学作品一起,滋养过我们的青春,熔铸过我们的理想。这篇名作的底稿复制件连同《东方》《地球的红飘带》《火凤凰》3部长篇手稿以及其他一批物件,都是魏巍老人亲手交给我,由我接收进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如今它们安然无恙,魏巍老人却再也见不到了。每忆及此,总是心潮翻卷,浮想联翩,许多往事一齐涌上心头,永远记得初次见到魏老的情景。那是在199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的日子。中国作家协会召开纪念大会,当年那些为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以笔为枪拼着身家性命奔走呼号的老作家们能去的都去了,整个会场一片华发。作为姚雪垠工作助手的我借光姚老,有幸目睹了那一片璀璨无比的文曲星云。散会之后,魏巍老人用自己的“坐骑”顺路把姚老送回寓所。汽车停在复外大街22号大院门口,姚老下了车,魏老也下了车,两个人脸对脸笑谈了几句,然后互道珍重,握手告别。当时的魏老,神采奕奕,满面红光,雪白的衬衣下摆装进笔挺的绿色军裤里,干净,利索,英武之气逼人。看着他刚毅的神情和矫健而快捷的步履,可以想见当年他率领着他的骑兵团在冀中平原上横枪跃马冲锋陷阵的勃勃英姿,想见他在血火遍地的金刚山下蘸着心灵潮水抒写《谁是最可爱的人》时的一腔激情。

  后来,我调入了文学馆,因而有了多次拜望魏老的机会。带一篮鲜花,捧一份祝福,满怀敬意叩开那扇常年虚掩的大门,走进那间见识过热闹也遭遇过冷清的客厅。客厅里永远是那样简朴那样纯净:一盆盛开的鲜花,一碟时兴的水果,两小一大三只用棉印花布遮掩起残破处的老式沙发。沙发正对着鲁迅先生的雕像,迎门墙上是魏老手书的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长沙》……老作家把他的志趣、他的信仰,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全都光明磊落地摆放在这里了。置身其间,不由得人不想到那篇代表着一代人对于崇高道德的理解与追求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不由得人不追怀那些高扬着理想主义旗帜的激情燃烧的岁月。一间小客厅,一座大课堂,只要走进去,就会感到天高地阔感到胸怀宽广,感到思想被澄滤心胸被荡涤感到热血在沸腾情感在升华。

  每次每次,魏老总是那么真诚,那么亲切。他会拉你坐到他身边,把糖果塞到你手里;他会指着助听器告诉你他的耳朵不好,提醒你说话大点儿声;他会用那双充满了慈爱的目光一直看着你,神情专注地听着你说话。他会像嘱咐小学生“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样嘱咐你要爱祖国爱人民,嘱咐你要学习马列要追求真理要牢记共产党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他的话不多,一般都是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可是当我告诉他文学馆成了“爱国主义思想教育基地”时,他却因为高兴而一改平日里多听少说的习惯,滔滔不绝地对我谈起了教育的责任,谈起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他说“‘三好’德为先”,要教育孩子们明是非知荣辱懂廉耻讲诚信,他说青年是未来是希望“青年智则国智青年强则国强”……我听着,情不自禁地为老人之忘我情怀而感动。都这把年纪了,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却仍然是国家前途是民族命运是子孙万代的福祉。什么叫坚守信仰绝不动摇,什么叫勇于牺牲义无反顾,从魏老的身体力行中,我找到了滚滚红尘难掩其光辉的答案。

  更难忘最后一次拜见魏老,那是带着单位里的几个年轻人去接收他的捐赠。路上堵车,我们抵达时已近正午。魏老早已让家人把东西收拾齐全,整整齐齐摆放在走廊里。军壶、军帽、采访笔记、小说手稿……老人一一指点着,手把手交给了我们。他的神情庄严而肃穆,仿佛在送心爱的女儿出嫁送远行的将士出征。我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有多么贵重:《东方》从构思到出版历时20余载,《地球的红飘带》是他从17岁参军时就开始向往的题材,《火凤凰》是他古稀之年的力作,而《谁是最可爱的人》则是他一生的最大骄傲和光荣——毛泽东主席曾批示“印发全军”,周恩来总理在第二次文代大会上曾予以高度肯定……一生的心血结晶,一生的历史见证,可以说都在这里了。把它们全部拿出来,毫无保留地献给国家,该是这位为自己的崇高理想奋斗了一生的老战士,亲手为自己的革命生涯画上的一个圆满句号吧?当我们满怀敬意离去时,老人像往常一样,慢慢走出客厅,从走廊墙壁的挂钩上慢慢取下帽子戴好,慢慢地提起手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一步一步走到大门口,这才停住脚步,握手送别……然后,慢慢举起右手挥动着,目送汽车远去。汽车就要转弯时,我回过头去,见老人仍然在大门口伫立着,像一尊雕塑般岿然不动。那一幅影像,深深镌进了我的记忆中。

  大约是在魏老仙逝的那年春天,我曾受邀到河北大学去,与文学院的莘莘学子做了一次坦诚地交流。其间我提到了丁玲、刘白羽、臧克家、周而复、姚雪垠、叶君健等一大批我有幸熟识的老作家,我说我敬仰他们,因为他们共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对国家、对民族的无比热爱、无比忠诚。出于文人的良知,写作对于他们首先是一种责任——传承我中华文化、弘扬我中华美德、卫我中华、强我中华的责任。这种良知来自屈原,来自杜甫,来自 “亘古男儿”陆放翁……责任在肩,纤笔在手,他们慷慨激昂指点江山,他们把“文以载道”当作了毕生的追求。这一切,是“左”是右是福是祸对于他们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他们从祖国和民族的利益出发认定是自己应该去做的,因而至真至诚至情至义,因而心怀坦荡因而正大光明。他们为自己的追求奋斗了一生,最后又不约而同把自己身后的所有都捐给了国家留给了后人……或许是因为我讲的这些七七八八难登正规课堂的缘故吧,学子们因为初次听因而都听得非常认真。从他们明亮的目光中,我读出了疑惑,也读出了理解;读出了思考,更读出了感动。很想把这一切都告诉魏老,相信他听说后一定会十分高兴。谁知没等到我再去看他,魏老竟就去了。本想送给老人的一份安慰,却从此变成了我心中一份永存的遗憾。

  2008年8月30日,是送别魏老的日子。天还没亮,雨就来了,开始淅淅沥沥,后来刷刷啦啦。到9点钟,突然就瓢泼似的一阵,同时还远远地滚过几声闷雷。站在自家阳台上,看着雨水在窗玻璃上哗哗流淌,我想天也有情,天也在哭。家人用手机从殡仪馆发回现场报告,说八宝山的兰厅外,人特别多而且越来越多,穿军装的是有组织而来,但更多的是自行赶来的老百姓,是魏老的普通读者,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草根”们。每一把小小的雨伞下,都站着两个、三个或者更多的人——相识的和不相识的,在这一刻都成了朋友,大家相聚拢来,一起为魏老送行。9点整,人群变成了秩序井然的两队,向着告别厅缓缓行进。一幅黑布挽幛高高挂起,“最可爱的人永垂不朽”几个大字,倔强地挣扎在烟雨空濛中。

  我知道,我该去送老人的,但我竟没有去,不是因为下雨,也不是因为从顺义到石景山之间横亘着的那几十公里路程,实在是不愿也不敢再去亲证老人一去不返的现实,不愿也不敢再去听那令人心碎的哀乐。就在老人鹤归的次日上午,单位里派人吊唁,本没有安排我去,但我执意跟着去了。走进西山八大处那所绿树掩映的院落,只见满眼旧物依然,惟独不见了那位可亲可敬的老人。一帧遗像披了黑纱挂在客厅北墙上,触景生情,心里不觉訇然一颤:老人走了,再也不回头了!人民军队痛失了一名伟大的战士!中国文坛痛失了一位伟大的诗人!而我,则失去了一位从红领巾时代就敬重就尊崇的人生导师。

  如今,魏老赐赠我的墨宝就挂在我的寓所里,上面“登高望远”几个大字,是嘱托,更是希望。看到它们,就会想起那次如沐春风般的谈话,想起老人对我面对面的谆谆教诲:共产党员一定要站得高看得远,要坚定信仰,相信党有清除自身疮疖的勇气和智慧,相信前途一定光明……而他对文学馆的所有捐赠则均已记入国家的文物账目,珍藏入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作家文库中。《谁是最可爱的人》《东方》《地球的红飘带》《火凤凰》等手稿,是魏老挥洒毕生的才情与汗水,用华夏文字为中国革命建造的丰碑。呕心沥血的劳作中,他在毫不经意间把自己的名字也镌刻在了上面。丰碑不倒,“魏巍”长存,千古流芳,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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