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巴黎萨德生涯展有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0日07:07 沈大力

  萨德侯爵出身法国贵族,父亲萨德伯爵系一涉足外交界的王爷,母亲是波旁女公爵的侍从。萨德自幼受教于叔父;后者为一位跟伏尔泰过从甚密的天主教神甫,却放浪形骸,给侄儿一生留下精神烙印。萨德15岁从戎,参加法国与英国争霸的“七年战争”,获骑兵上尉头衔。1763年,他娶一显赫法官之女为妻,结婚刚满5个月就因伤风败俗被关进万塞古堡主塔,秽声传至法王路易十五耳中。1772年,他在马赛诱骗几个娼妓服春药滥交,事发被判处死刑。萨德一度越狱,携妻妹安娜修女逃到佛罗伦萨,不久重落法网,在巴士底狱囚禁6年。法国大革命为他解除了牢狱之苦,得以匿名发表小说《朱丝蒂娜,或美德之厄》。这个怀旧的没落贵族卷入了革命潮流,于1793年在马拉和勒伯尔蒂耶被国民公会追认为“自由英烈”时,公开发表演说,为两位受难的法国大革命领袖祈魂。可是,他“激越的革命火山下潜伏着黑色岩浆”的观点惹怒了雅各宾派,罗伯斯庇尔下令将他逮捕,判处死刑。1794年,因罗伯斯庇尔在“热月政变”中被推上断头台,萨德才幸免一死。拿破仑称帝后将其终身监禁。萨德在夏朗东疯人院里苦度余生,于1814年卒于囹圄之中。

  法国当代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归结他的生涯说:“一个人被投入牢狱,出来的却是一个作家”。的确,萨德的作品几乎全部都是在监狱中凭其想象撰写而成的。

  从1783年开始,他写《索多姆的一百二十日》,到1785年将手稿誊清,在书中狂叫:“见鬼!多少回,吾欲攻击太阳,使宇宙摆脱它,或以它来燃烧整个世界!”该书当年不得问世,在巴黎民众攻克巴士底狱时一度佚失。而今,巴黎奥赛博物馆正是以《萨德,攻击太阳》为醒目标题,推出揭示萨德生涯的大型展览。

  这次展览以画家弗朗西斯·皮卡彼埃的名作《斯芬克斯》为先导,似乎向狮身人面像借问:“萨德何许人也?”全部展品分布在七个展厅,突出萨氏“贵妇客厅哲学”的七个命题:《人道,过于人道非人道》《洞见人体之黑夜》《快感告白》《无先例的角度倒转》《绝对无神论》《欲望,过激的根源》和《无限的自然初意识》。这场活动的策划人安妮·勒勃伦明言:“本届展览的主线是萨德求索欲望的不可表现性,揭示一个制造消费者的社会怎样压抑他欲火复燃,否定既立社会道德和宗教秩序,从而引发每位观众的质疑”。勒勃朗女士是专门研究萨德的知名作家。她强调,在19世纪无人夸耀自己读过萨德的作品,但人们发现歌德私存有一部萨氏遭禁毁的小说《朱丝蒂娜》。事实上,在上世纪50年代之前,萨德的全部著作都深藏在图书馆被蔑称为“地狱”的阴暗处。譬如,在巴黎国立图书馆“阴间”里,其暗码为“Y”。彼一时,此一时,现在的奥赛博物馆展厅入口,整齐陈列着“七星文库”出版的多卷精装版《萨德全集》,表明逝者曾备受诅咒的遗作已经从“地狱”升入法国汇集文学经典的显赫殿堂,以“反映最自由的精神”。

  受萨德魅惑最甚的是《自由颂》作者保尔·艾吕雅。这位从超现实主义转而信仰共产主义的诗人,于1973年举行题为“诗魂显灵”的萨德专题报告会,特别强调:“为了重新给文明人原始本能的力量,为了解脱爱恋的想象,为了无望地争取绝对的正义与平等,萨德侯爵几乎整个一生都被囚禁在巴士底狱、万塞监狱和夏朗东疯人院。他的作品被火焚,或为色情作家们性退化的好奇心所攫获,后者自认有权利歪曲他的作品。他的名字遂变成‘残忍’和‘谋杀’的同义语。所有既立秩序的卫道士都唾弃这个倔强的灵魂……但革命发现他是全身心始终不渝的。他得以将自己的才华与渴望自由的民众同舟共济。然而,现今有什么境界能够留住他呢?他情愿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而不与丑陋的猪猡和猢狲们为伍”。艾吕雅将萨德与《恶旦诗篇》的作者洛特雷阿蒙相比拟,认定他们都是坚执自身本色的不肯驯服者。

  1801年,萨德发表《朱丝蒂娜》,在出版社被捕,关进夏朗东疯人院。只缘他在书中口出狂言,抨击既立秩序:“一旦证明体液、神经纤维、热血度,或者动物本性足够让一个人成为你们屏蔽,或者惩戒的对象,那么你们的法律、你们的道德、你们的宗教、你们的绞架、你们的天堂、你们的神祇,以及你们的地狱都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从狱中写信给妻子,质疑虚伪的既立秩序,问道:“法律命令一无所有者尊重拥有一切的人。你说说,这真是公正吗?”“在这个尘世,人们只重视收益,享受乐趣。”他在另一封写给友人戈弗里迪的信里又说:“一切都令我不适。我遭国家监禁,瞧着眼下的断头台,这要比所有可以想象的巴士底狱更让我难受百倍”。

  据此,艺术史学家托玛·什莱瑟在萨德逝世200周年之际颇有感触地探问:“这位超凡侯爵的生平著作里,究竟是什么使之成为一个在集体潜意识中游荡的妖魔?为何在他死去两个世纪后,人们还认为他有动摇世界秩序的能力?”

  众所周知,主宰基督教文明世界的是上帝,但萨德确认没有什么上帝。他比尼采早一个多世纪就在《贵妇客厅哲学》里宣判了上帝的死刑。作为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萨德公然声称:“我承认,自己惟一不能原谅的人之过,就是关于上帝的观念”。他还说:“我更大的悲伤,是上帝真的不存在,剥夺了我更痛快地辱骂他一番的乐趣”。更有甚者,比尼采《偶像的黄昏》早一百来年,萨德把先知们都形容成“骗子”。在他眼里,耶稣无非是“一个庸俗的伪善者”,他提出要“永远粉碎一切偶像”。难怪在天主教曾一度被定为国教的法兰西土地上,虔诚的教徒一撞见此君便会惊呼:“撒旦闯进了伊甸园。”显然,萨德要构建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他告诫自己六角国的同胞:“是的,公民们,宗教是与自由体系不相参的。你们已经感到,自由的人永远也不会向基督教的神祇屈服。该宗教的教条、礼拜仪式、奥义,或者道德绝对不适合一个共和派”。

  奥赛博物馆的500件展品里,有不少幅画凸显萨德的叛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美国画家兼摄影艺术家曼·雷1938年绘的《萨德肖像》。曼·雷将萨德描绘成一个纪念塔形的石雕“斯芬克斯”,脸泛幻觉,想入非非,双眼圆睁,扫视未来。画的下边节录着萨德遗嘱的尾语:“最终……我那座墓的痕迹在地上消失,正如我愿自身的记忆从人们的思想里被抹去”。在他面前,囚禁哲人的巴士底狱燃起熊熊大火。与这幅肖像对称的,是超现实主义画家让·伯努瓦1959年画的《向萨德侯爵致敬》。画面上,铁窗禁锢的古堡轰然崩塌,一只雄鹰从中展翅腾越而出,踞于一个产妇劈开的双腿之上。寓意深奥,恰似黑色幽默的“凤凰涅槃”。类似的画作在几个展厅里比比皆是,围绕萨德曾被查禁的一本本纸质泛黄的著作原版。观众簇拥着争看其中的名作,有象征派画家弗朗兹·梵·斯杜柯的《罪孽》《朱迪特与奥洛菲赫纳》、奥古斯特·克莱桑热的《被蛇咬的女郎》、库尔贝的《睡意》、奥迪隆·勒东的《圣安东尼的诱惑》、古斯塔夫·莫罗的《显圣》、塞尚的《被掐死的妇人》、毕加索的《萨彼娜》、安格尔的《一对情侣》以及欧司塔什·洛赛1800年为《朱丝蒂娜》和彼贝斯坦为《萨德选集》所作的插图,均有浓厚的萨德黑色浪漫主义特征。

  “超凡的侯爵”开启“萨德文学星座”,“黑色太阳”的夜空忽闪着一尾尾光怪陆离的慧星。兰波、波德莱尔、于斯曼、福楼拜、布勒东、德司诺斯、阿波里奈尔等一大批“准则的刺客”们承继的都是他的反叛衣钵。

  他创造的“萨德画坛”怪才辈出。从奥赛博物馆展厅里安格尔的《天使》、热里戈的《美杜莎木伐》、德拉克洛瓦的《愤怒的美狄亚》和《萨赫达纳帕尔之死》、罗普斯的《基督的恋人》,到弗斯里的《塞拉顿与阿美荔》、弗拉戈纳尔的《好奇两美姝》、马柯思·恩斯特的《踉跄女》和安德烈·马松的《拟人景致》,所有画幅均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依照萨德的违抗哲理,突破达·芬奇式的传统人体透视,造成稀奇古怪的异象,有违美术和谐标准,开现代派潜意识、非理性艺术的先河。

  奥赛博物馆此次还在展厅里连续播映15部“萨德电影”,皆为以“超凡侯爵”及其作品为主题的名片,其中有路易·布努埃尔的《黄金时代》、帕索里尼的《萨洛,或索多姆的一百二十日》等,都是上个世纪拍摄的。今年初,法国电视台播映了较新的影片《萨德》,以朱丝蒂娜到监狱去找萨德,探询其妹朱丽叶的下落为主要情节。影片开始,萨德因其秽行被三位一体的教士、警长和法官投入牢房,惩戒他危害社会的罪恶。在萨德启示下,朱丝蒂娜找到了妹妹朱丽叶被几个蒙面歹徒捆绑折磨的处所。这时,穷凶极恶的歹人脱掉风帽,露出真面目,朱丝蒂娜大吃一惊。她面对的暴徒竟然就是将萨德绳之以法的既立社会三位卫道士:教士、警长和法官。

  这部影片凝练地勾勒出了萨德现象的实质。不过,依笔者所观,萨德虽是至死不悔的既立社会叛逆,但此君毕竟是西方文明的畸形产物,一个“不道德的说教者”。他为个体享乐赤裸而狂暴地追求无限自由,在一个人欲横流的社会里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于今亦非无害。说他是个“革命者”,信守仁道的东方人实实不敢苟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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