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证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18日07:17 韩青辰

  外面空气非常清新,太阳在迷雾般的云朵里挣扎,眼看天空就要放晴。年轻警察带着冬青往厕所跑,冬青很感谢他。否则,她一个人真有点害怕呢。

  ……

  年轻警察等在石阶上,冬青感到了自己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老警察和白支书站在菜园边上嘀嘀咕咕比画着什么。

  冬青踯躅着上前,一只手在背后抓着衣服下摆。四年级闹哄哄的,不时有人朝外望,还有人捏着嗓子鬼喊“单冬青”。直到王广旗急匆匆地跑进去,这才鸦雀无声。

  ……

  老警察扔掉香烟,划拉双手,压低声音问冬青,“当时他们面对面站在走廊上,你在哪?”

  年轻警察跨上石阶,停在走廊上。

  冬青扶住那棵雪松,“我就在这里。”

  新跳出来的阳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脸在一阵阵发烫,好像无数的目光在盯着她,她感觉呼吸有点困难。

  老警察来回走动了一圈,跟白支书嘀咕说,“雪松离走廊只隔一个走道,确实能听见说话。”

  白支书和年轻警察一起点点头,“听得见听得见。”

  “你在这里都看见了什么?”老警察背起手问冬青。年轻警察跑回来,掏出笔和本。

  “我看见文老师很生气地批评王筛子,我听见他反复问王筛子话。大意是说你不是回家看病的吗,怎么还待在校园里。王筛子知道自己有错,他垂着脑袋。不管文老师怎么问,怎么讲道理,他就是不吭气儿,一句话也不说。他死不认错的样子让文老师非常生气。我听见他抬高声音说‘老师最讨厌学生说谎’。文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了强调,忍不住摇了摇王筛子的肩。”

  一旁的白支书突然连声咳嗽起来,像是怕打扰冬青,他自觉地让到一边。

  “继续说!”

  “王筛子垂着脑袋不吱声。文老师大概想不通王筛子为什么要那样,他不知道王筛子以前最会耍无赖。他用手抬起王筛子的下巴,去看王筛子的眼睛。可是等他一松手,王筛子又垂下脑袋不理人。文老师急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拿手指点点王筛子的肩。文老师希望王筛子赶快承认错误。文老师讲了很多道理,不停地比比画画做手势。可王筛子就是不买账。文老师真的急坏了,但他不打算发火,他平静了一下,接着给王筛子讲道理,可是文老师刚开了头,手才伸出来,突然,王筛子就朝后倒下去了。我听见‘咚’的一声响,他的后脑勺砸在石阶上。王筛子倒下去就发起了癫痫。”

  冬青说到这里忍不住抱住小肚子。她的小肚子又隐隐作痛。她垂下脑袋,像是画上一个句号,她不想往下说了。

  “单冬青同学,情况就是这样?”老警察敞开外衣,双手叉着腰,太阳同样让他觉得热。他黑着脸高高俯视瘦小的冬青,像一只怕人的老鹰。

  冬青深深点头。老警察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咬住下嘴唇,嗡嗡地答一句“好!”扭头就往回走。

  冬青迟疑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跟过去。

  ……

  年轻警察看看老警察的背影,拉了冬青一把,“来吧。”

  老警察回到文老师的宿舍,反身望着冬青:“就是这些吗?”

  “就是这些。”

  “你讲完了?”

  “讲完了。”

  “有没有什么要补充?”

  冬青摇摇头。

  “好,坐下。下面我来问你,第一,文老师审问王筛子的时候,你们班当时还有谁在场?”

  冬青眼前晃过白光吐舌头的样子。她突然发现,事情发生这么久,她还没机会和白光对证过。他在厕所那里究竟看见了什么?他是怎么想的。近来他沉默寡言,好像总躲着她。

  冬青犹豫了,她想起白光拉着他们几个交代,回家不要乱说。她马上又想到校长的叮嘱,“同学们要注意,你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被警方记录下来,最后摁上你们的手印。所以说话之前一定要三思,好好想清楚,不要随随便便。我再强调一遍,你们不能信口开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没看见的没把握的就说不知道。”

  “不大清楚,当时王筛子跑进校园,我追着他跑进来——后来——”

  “好好想想,我们会找所有同学调查。单冬青,你要保证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既不要陷害他人,也不能包庇隐瞒。否则会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唉,该怎么说呢,怎么没问问白光。算了,警察不是在问他嘛,他自己应该会说的。冬青本来就不喜欢多事,但她也不能说假话。

  “后来……后来白光进来上厕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文老师正在跟王筛子发火,他或许看见了,或许没看见。厕所离我比较远,我搞不清。”

  白支书在后面坐着呢,冬青说到白光,不大自然。她在凳子上扭了扭。冬青一紧张就把脸转向年轻警察。她还是害怕老警察的眼睛。

  但她心里踏实了,她对自己的机敏和谨慎非常满意。对,不清楚的地方就照实说不清楚,实话实说让她坦然而松快。好在还有白光作证,白光多厉害啊,他肯定比我说得好。

  “第二,文老师冲王筛子发火,有没有其他班级的同学看见?”

  “有,五年级的同学在上劳动课。扫地的,擦门窗的,抬水浇菜园子的,起码浇菜园子的那几个女生看到了。”

  “能说出她们的名字吗?”

  “她们比我们大,好像是前村的,脸熟悉,名字叫不全。”

  “很好,你看见文老师动手了?”老警察往前走了几步,审视着冬青。

  “动手?”冬青不太懂。

  “文老师打王筛子了吗?”年轻警察提醒她。

  “没有。文老师从没打过我们。”

  “那你说的拽啊摇啊是什么?”老警察双手猛地互抓。

  “文老师——他只是把王筛子拽到走廊上。后面王筛子老不吭气儿,他摇了摇他的肩,还抬了抬他的下巴,手指在王筛子的肩上点了点。文老师当时非常生气,但他——没有打王筛子。”冬青激动起来。

  “在王筛子倒地之前,文老师还做了哪些小动作?”老警察贴着冬青的脸,然后生气地一调脑袋,目光像一柄冷剑挥舞。冬青慌乱和害怕起来。

  年轻警察不管她,埋头在纸上刷刷地写。

  “综合你刚才的叙述,反正他动手了,对吧?”老警察指着冬青的鼻子,“你再好好想想!”

  冬青低头揉揉眼睛。

  “单冬青你慢慢想,不急!”老警察把椅子高高拎起来,丢到一边,他边说边做动作,“王筛子倒下去之前,文老师的手是伸在外面的对不对?”

  他见冬青迟疑,又紧接着问,“文老师没有把手插在口袋,对不对?”

  “对。”

  “他也没有双臂抱在胸前,对不对?”

  “对。”

  “他也没有背剪双手,对不对?他的手是伸向王筛子的,对不对?”

  “这——文老师伸手是为了比画,文老师平常讲课就爱比比画画。不过他还没碰到王筛子,王筛子就自己倒下去了。”

  冬青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简直像理亏了似的。心底里,她开始懊悔,像把一根绳子绕紧了自己的脖子。这么说好像对文老师不大好……

  “文老师究竟是怎么伸手的,动作很凶是不是,你不是说他很生气吗?王筛子是不是他推倒的?”

  “不是,文老师的手肯定没碰到王筛子。”

  “他没推,那么王筛子会不会是因为躲他的手才往后倒的?!他吓坏了王筛子。”那双眼睛不是黑猫的了,简直像黑狼。

  “不,文老师不要王筛子跌倒。文老师正是怕他跌倒,才把他拉到走廊上谈话的呀。王筛子就是自己倒下去的!”冬青声音也高起来,她的心随之像被人撕了一个口子,那里很疼,她皱起脸,咬住嘴。

  “单冬青,我能理解你对文老师的感情,你很爱这位老师。可是你一定要说实话。你读四年级了,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老警察急转身拿起年轻警察的笔记本,哗啦哗啦往前翻了两页,大声读:

  “可是文老师刚开了头,手才伸出来,突然,王筛子就朝后倒下去了。我听见‘咚’的一声响,他的后脑勺砸在石阶上。王筛子倒下去就发起了癫痫……”老警察比画着说,“你听听‘文老师才伸手,王筛子就倒下去。’你现在又说王筛子是自己倒下去的。简直前言不搭后语,你在包庇文老师!”那张脸突然可怕地扭曲,所有的线条不仅僵硬、武断,而且暴戾、无情。

  冬青张大了嘴巴,她瞪大了眼睛,无辜地瘫在板凳上。又像被浇了一桶滚油,周身火一样燃烧。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怀疑和污蔑的滋味。

  ……

  “单冬青,你当时会不会眨了一下眼睛?”

  “眨眼睛?”冬青傻瓜一样轻轻念叨。同时她又深深知道,她不能做傻瓜。

  眨眼睛?眨眼睛这个动作她从没注意过。冬青在心底慎重地想。

  老警察兴奋起来,他突然激情飞扬。他把手撑在文老师的书桌上,他撑住的正是文老师那句“激情就是生命”。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文老师推王筛子的那瞬间,你眨眼睛了?”

  冬青的脑子顿时不够用。老警察不屑于看她,他斜着眼睛去看白支书。

  白支书绷着脸站起来,他冷冰冰地瞪着冬青,“不要着急,这孩子你好好说。”他把“着急”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尽是责备,好像冬青是个随便说话的坏孩子。

  冬青刚刚的自信——她还认为自己是个勇敢、聪明的人呢,可是在这些突如其来的怀疑、否定面前,她说不出话来了。害怕带来的懦弱、犹豫以及无限的自卑和受辱后的愤恨一起涌上来。

  冬青咬住嘴唇,她感觉自己上了当,或者她正在被刁难。她下死力气想,我是眨眼睛了还是没看到。天哪,这可能就是校长说的“关系文老师前途命运”的问题,否则警察这么顶真干吗。这是今天谈话的核心吗,应该是,绝对是,冬青必须说清楚,必须对文老师负责。冬青眼前都是文老师苍白、惊慌的脸。

  “你刚刚已经说过,你看见文老师伸手的,对不对?”

  “这个我看到了。”

  “王筛子是在文老师伸手之后倒下去的,对不对?”

  对还是不对,冬青仔细地辨别,她不得不稍作停顿。

  老警察抛开书桌,他大步流星有点急迫或是带着一丝不满和威胁的样子跨到冬青面前,那双大眼睛因为瞪着,露出太多叫人害怕的红血丝,像一张血淋淋的网。

  这张网要网住我和文老师吗?

  冬青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迷茫、踌躇、慌乱和软弱,她像溺了水,真希望马上来人救她。老天爷啊,她在心底呼喊。

  “好好想。”年轻的警察来救她了,他的声音干干净净。

  老警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继续盯住冬青。他眼里喷火了,不,是点火枪。冬青感觉脸腾地发烫,烧起来了,她完全傻掉了。

  ……

  时间滴答滴答,这是她经历过的最恐怖最复杂最沉重的瞬间。

  冬青想到从前长水秋林他们鲜血淋淋地屠宰一只小青蛙,那把锋利的小刀现在正剐着她啊。爸爸妈妈奶奶根爷,我的老天爷啊——他们不可以这样欺负人。

  冬青想过逃,可是更大的力量束缚着她。她虚弱之极,浑身发抖。

  “文老师到底有没有推王筛子?”黑脸又贴过来。

  “反正我没看见。”冬青含着泪凶凶地喊,喊完又觉得错了,没看见也不对啊!可她也不敢多话,她开始吝啬自己的字句。

  “你在撒谎!”

  “呜呜——我没有——”

  冬青失声哭起来,她再也撑不住了。双手死死地扣住板凳,泪珠儿像被关押得太久,又像是替冬青伸冤。它们争先恐后往外冲、闯,一时间它们要自由,要抗争,要反击。

  冬青一张脸上滚满了泪,她这才想起松开手去捂脸。

  你这个傻瓜!居然在这时候哭,居然在坏蛋面前哭,冬青打死也不该哭的。她要勇敢,她要像个作证的样子。冬青死命地咬住嘴唇。

  “单冬青同学,你不要哭,不要犹犹豫豫,不要为了你们的文老师撒谎。知道吗,你这样只会帮倒忙。”老警察一字一顿,口气明显地缓和了。

  “呜呜——我没撒谎,文老师就是没推王筛子。”

  冬青带着哭腔使劲儿喊,可是她自己也知道,哭泣让这句话大大减损了分量。

  她必须马上停止哭。耻辱感代替一切呛住她,她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毅力吞下了懦弱、无用和多余的眼泪,这瞬间,她猛然往上长了一大截。

  她死命地咬住嘴唇,认真拿袖子擦脸,望着老警察,重新坐正身子,双手紧紧抓住板凳。

  不能哭,这些人不仅不会同情她、心疼她、理解她,相反,他们只会笑话她是个吓得哭鼻子的胆小鬼。

  不怕,重新来。她尽量无畏地望着对面这个硬邦邦的人,往后我要比他更硬。我要救文老师。文老师既然没推王筛子,我哭什么,我应该有信心。

  我不能愚蠢,绝不屈服。

  冬青拼死地回忆,我眨眼睛了吗,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

  “要说实话!你不能浪费我们的时间。”老警察解下手表读着表盘。

  “文老师绝对没打人。文老师对王筛子那么好,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冬青恢复了机智,她边说边校对和检验自己的字句。“王筛子不是文老师推倒的。他是自己突然发病。小时候,他倒在桥上倒在东河,谁也没推他啊,他不也自己倒下去啦。这些你们也可以查到。”她镇定地说。

  “总之你看见王筛子倒下去之前文老师伸手的。你就回答是还是不是。”老警察成竹在胸的样子。

  “文老师伸手不是要打王筛子,他前面也伸手的啊,他要打早打了。文老师习惯了讲话做手势,他从没打过我们。四年级所有同学都能证明。”

  冬青异常平静,平静给了她力量,她直愣愣地看着老警察那双一动不动的大眼睛,问,“刚刚你问我话的时候眨眼睛了吗?”

  老警察连眨几下眼睛,他奇怪地对冬青、白支书,还有年轻的警察呵呵笑起来,“我眨眼睛了吗?”

  他像猜出了一个奇怪的谜语,张开嘴巴哈哈大笑。

  “这样吧,单冬青你先回教室。”

  他一直笑着望着冬青离开。冬青不懂他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走出去,她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像只漏了气的皮球。

  (《小证人》,韩青辰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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