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空气非常清新,太阳在迷雾般的云朵里挣扎,眼看天空就要放晴。年轻警察带着冬青往厕所跑,冬青很感谢他。否则,她一个人真有点害怕呢。
……
年轻警察等在石阶上,冬青感到了自己的特殊性和重要性,老警察和白支书站在菜园边上嘀嘀咕咕比画着什么。
冬青踯躅着上前,一只手在背后抓着衣服下摆。四年级闹哄哄的,不时有人朝外望,还有人捏着嗓子鬼喊“单冬青”。直到王广旗急匆匆地跑进去,这才鸦雀无声。
……
老警察扔掉香烟,划拉双手,压低声音问冬青,“当时他们面对面站在走廊上,你在哪?”
年轻警察跨上石阶,停在走廊上。
冬青扶住那棵雪松,“我就在这里。”
新跳出来的阳光照着她的脸,她的脸在一阵阵发烫,好像无数的目光在盯着她,她感觉呼吸有点困难。
老警察来回走动了一圈,跟白支书嘀咕说,“雪松离走廊只隔一个走道,确实能听见说话。”
白支书和年轻警察一起点点头,“听得见听得见。”
“你在这里都看见了什么?”老警察背起手问冬青。年轻警察跑回来,掏出笔和本。
“我看见文老师很生气地批评王筛子,我听见他反复问王筛子话。大意是说你不是回家看病的吗,怎么还待在校园里。王筛子知道自己有错,他垂着脑袋。不管文老师怎么问,怎么讲道理,他就是不吭气儿,一句话也不说。他死不认错的样子让文老师非常生气。我听见他抬高声音说‘老师最讨厌学生说谎’。文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为了强调,忍不住摇了摇王筛子的肩。”
一旁的白支书突然连声咳嗽起来,像是怕打扰冬青,他自觉地让到一边。
“继续说!”
“王筛子垂着脑袋不吱声。文老师大概想不通王筛子为什么要那样,他不知道王筛子以前最会耍无赖。他用手抬起王筛子的下巴,去看王筛子的眼睛。可是等他一松手,王筛子又垂下脑袋不理人。文老师急得满头大汗,他忍不住拿手指点点王筛子的肩。文老师希望王筛子赶快承认错误。文老师讲了很多道理,不停地比比画画做手势。可王筛子就是不买账。文老师真的急坏了,但他不打算发火,他平静了一下,接着给王筛子讲道理,可是文老师刚开了头,手才伸出来,突然,王筛子就朝后倒下去了。我听见‘咚’的一声响,他的后脑勺砸在石阶上。王筛子倒下去就发起了癫痫。”
冬青说到这里忍不住抱住小肚子。她的小肚子又隐隐作痛。她垂下脑袋,像是画上一个句号,她不想往下说了。
“单冬青同学,情况就是这样?”老警察敞开外衣,双手叉着腰,太阳同样让他觉得热。他黑着脸高高俯视瘦小的冬青,像一只怕人的老鹰。
冬青深深点头。老警察望着她苍白的小脸,咬住下嘴唇,嗡嗡地答一句“好!”扭头就往回走。
冬青迟疑着,不知自己该不该跟过去。
……
年轻警察看看老警察的背影,拉了冬青一把,“来吧。”
老警察回到文老师的宿舍,反身望着冬青:“就是这些吗?”
“就是这些。”
“你讲完了?”
“讲完了。”
“有没有什么要补充?”
冬青摇摇头。
“好,坐下。下面我来问你,第一,文老师审问王筛子的时候,你们班当时还有谁在场?”
冬青眼前晃过白光吐舌头的样子。她突然发现,事情发生这么久,她还没机会和白光对证过。他在厕所那里究竟看见了什么?他是怎么想的。近来他沉默寡言,好像总躲着她。
冬青犹豫了,她想起白光拉着他们几个交代,回家不要乱说。她马上又想到校长的叮嘱,“同学们要注意,你们说的每一个字都要被警方记录下来,最后摁上你们的手印。所以说话之前一定要三思,好好想清楚,不要随随便便。我再强调一遍,你们不能信口开河,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没看见的没把握的就说不知道。”
“不大清楚,当时王筛子跑进校园,我追着他跑进来——后来——”
“好好想想,我们会找所有同学调查。单冬青,你要保证你说的每句话都是事实,既不要陷害他人,也不能包庇隐瞒。否则会追究你的法律责任。”
唉,该怎么说呢,怎么没问问白光。算了,警察不是在问他嘛,他自己应该会说的。冬青本来就不喜欢多事,但她也不能说假话。
“后来……后来白光进来上厕所。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文老师正在跟王筛子发火,他或许看见了,或许没看见。厕所离我比较远,我搞不清。”
白支书在后面坐着呢,冬青说到白光,不大自然。她在凳子上扭了扭。冬青一紧张就把脸转向年轻警察。她还是害怕老警察的眼睛。
但她心里踏实了,她对自己的机敏和谨慎非常满意。对,不清楚的地方就照实说不清楚,实话实说让她坦然而松快。好在还有白光作证,白光多厉害啊,他肯定比我说得好。
“第二,文老师冲王筛子发火,有没有其他班级的同学看见?”
“有,五年级的同学在上劳动课。扫地的,擦门窗的,抬水浇菜园子的,起码浇菜园子的那几个女生看到了。”
“能说出她们的名字吗?”
“她们比我们大,好像是前村的,脸熟悉,名字叫不全。”
“很好,你看见文老师动手了?”老警察往前走了几步,审视着冬青。
“动手?”冬青不太懂。
“文老师打王筛子了吗?”年轻警察提醒她。
“没有。文老师从没打过我们。”
“那你说的拽啊摇啊是什么?”老警察双手猛地互抓。
“文老师——他只是把王筛子拽到走廊上。后面王筛子老不吭气儿,他摇了摇他的肩,还抬了抬他的下巴,手指在王筛子的肩上点了点。文老师当时非常生气,但他——没有打王筛子。”冬青激动起来。
“在王筛子倒地之前,文老师还做了哪些小动作?”老警察贴着冬青的脸,然后生气地一调脑袋,目光像一柄冷剑挥舞。冬青慌乱和害怕起来。
年轻警察不管她,埋头在纸上刷刷地写。
“综合你刚才的叙述,反正他动手了,对吧?”老警察指着冬青的鼻子,“你再好好想想!”
冬青低头揉揉眼睛。
“单冬青你慢慢想,不急!”老警察把椅子高高拎起来,丢到一边,他边说边做动作,“王筛子倒下去之前,文老师的手是伸在外面的对不对?”
他见冬青迟疑,又紧接着问,“文老师没有把手插在口袋,对不对?”
“对。”
“他也没有双臂抱在胸前,对不对?”
“对。”
“他也没有背剪双手,对不对?他的手是伸向王筛子的,对不对?”
“这——文老师伸手是为了比画,文老师平常讲课就爱比比画画。不过他还没碰到王筛子,王筛子就自己倒下去了。”
冬青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简直像理亏了似的。心底里,她开始懊悔,像把一根绳子绕紧了自己的脖子。这么说好像对文老师不大好……
“文老师究竟是怎么伸手的,动作很凶是不是,你不是说他很生气吗?王筛子是不是他推倒的?”
“不是,文老师的手肯定没碰到王筛子。”
“他没推,那么王筛子会不会是因为躲他的手才往后倒的?!他吓坏了王筛子。”那双眼睛不是黑猫的了,简直像黑狼。
“不,文老师不要王筛子跌倒。文老师正是怕他跌倒,才把他拉到走廊上谈话的呀。王筛子就是自己倒下去的!”冬青声音也高起来,她的心随之像被人撕了一个口子,那里很疼,她皱起脸,咬住嘴。
“单冬青,我能理解你对文老师的感情,你很爱这位老师。可是你一定要说实话。你读四年级了,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老警察急转身拿起年轻警察的笔记本,哗啦哗啦往前翻了两页,大声读:
“可是文老师刚开了头,手才伸出来,突然,王筛子就朝后倒下去了。我听见‘咚’的一声响,他的后脑勺砸在石阶上。王筛子倒下去就发起了癫痫……”老警察比画着说,“你听听‘文老师才伸手,王筛子就倒下去。’你现在又说王筛子是自己倒下去的。简直前言不搭后语,你在包庇文老师!”那张脸突然可怕地扭曲,所有的线条不仅僵硬、武断,而且暴戾、无情。
冬青张大了嘴巴,她瞪大了眼睛,无辜地瘫在板凳上。又像被浇了一桶滚油,周身火一样燃烧。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被人怀疑和污蔑的滋味。
……
“单冬青,你当时会不会眨了一下眼睛?”
“眨眼睛?”冬青傻瓜一样轻轻念叨。同时她又深深知道,她不能做傻瓜。
眨眼睛?眨眼睛这个动作她从没注意过。冬青在心底慎重地想。
老警察兴奋起来,他突然激情飞扬。他把手撑在文老师的书桌上,他撑住的正是文老师那句“激情就是生命”。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文老师推王筛子的那瞬间,你眨眼睛了?”
冬青的脑子顿时不够用。老警察不屑于看她,他斜着眼睛去看白支书。
白支书绷着脸站起来,他冷冰冰地瞪着冬青,“不要着急,这孩子你好好说。”他把“着急”两个字咬得很重,眼神尽是责备,好像冬青是个随便说话的坏孩子。
冬青刚刚的自信——她还认为自己是个勇敢、聪明的人呢,可是在这些突如其来的怀疑、否定面前,她说不出话来了。害怕带来的懦弱、犹豫以及无限的自卑和受辱后的愤恨一起涌上来。
冬青咬住嘴唇,她感觉自己上了当,或者她正在被刁难。她下死力气想,我是眨眼睛了还是没看到。天哪,这可能就是校长说的“关系文老师前途命运”的问题,否则警察这么顶真干吗。这是今天谈话的核心吗,应该是,绝对是,冬青必须说清楚,必须对文老师负责。冬青眼前都是文老师苍白、惊慌的脸。
“你刚刚已经说过,你看见文老师伸手的,对不对?”
“这个我看到了。”
“王筛子是在文老师伸手之后倒下去的,对不对?”
对还是不对,冬青仔细地辨别,她不得不稍作停顿。
老警察抛开书桌,他大步流星有点急迫或是带着一丝不满和威胁的样子跨到冬青面前,那双大眼睛因为瞪着,露出太多叫人害怕的红血丝,像一张血淋淋的网。
这张网要网住我和文老师吗?
冬青发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的迷茫、踌躇、慌乱和软弱,她像溺了水,真希望马上来人救她。老天爷啊,她在心底呼喊。
“好好想。”年轻的警察来救她了,他的声音干干净净。
老警察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继续盯住冬青。他眼里喷火了,不,是点火枪。冬青感觉脸腾地发烫,烧起来了,她完全傻掉了。
……
时间滴答滴答,这是她经历过的最恐怖最复杂最沉重的瞬间。
冬青想到从前长水秋林他们鲜血淋淋地屠宰一只小青蛙,那把锋利的小刀现在正剐着她啊。爸爸妈妈奶奶根爷,我的老天爷啊——他们不可以这样欺负人。
冬青想过逃,可是更大的力量束缚着她。她虚弱之极,浑身发抖。
“文老师到底有没有推王筛子?”黑脸又贴过来。
“反正我没看见。”冬青含着泪凶凶地喊,喊完又觉得错了,没看见也不对啊!可她也不敢多话,她开始吝啬自己的字句。
“你在撒谎!”
“呜呜——我没有——”
冬青失声哭起来,她再也撑不住了。双手死死地扣住板凳,泪珠儿像被关押得太久,又像是替冬青伸冤。它们争先恐后往外冲、闯,一时间它们要自由,要抗争,要反击。
冬青一张脸上滚满了泪,她这才想起松开手去捂脸。
你这个傻瓜!居然在这时候哭,居然在坏蛋面前哭,冬青打死也不该哭的。她要勇敢,她要像个作证的样子。冬青死命地咬住嘴唇。
“单冬青同学,你不要哭,不要犹犹豫豫,不要为了你们的文老师撒谎。知道吗,你这样只会帮倒忙。”老警察一字一顿,口气明显地缓和了。
“呜呜——我没撒谎,文老师就是没推王筛子。”
冬青带着哭腔使劲儿喊,可是她自己也知道,哭泣让这句话大大减损了分量。
她必须马上停止哭。耻辱感代替一切呛住她,她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毅力吞下了懦弱、无用和多余的眼泪,这瞬间,她猛然往上长了一大截。
她死命地咬住嘴唇,认真拿袖子擦脸,望着老警察,重新坐正身子,双手紧紧抓住板凳。
不能哭,这些人不仅不会同情她、心疼她、理解她,相反,他们只会笑话她是个吓得哭鼻子的胆小鬼。
不怕,重新来。她尽量无畏地望着对面这个硬邦邦的人,往后我要比他更硬。我要救文老师。文老师既然没推王筛子,我哭什么,我应该有信心。
我不能愚蠢,绝不屈服。
冬青拼死地回忆,我眨眼睛了吗,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
“要说实话!你不能浪费我们的时间。”老警察解下手表读着表盘。
“文老师绝对没打人。文老师对王筛子那么好,不信你们可以去查。”冬青恢复了机智,她边说边校对和检验自己的字句。“王筛子不是文老师推倒的。他是自己突然发病。小时候,他倒在桥上倒在东河,谁也没推他啊,他不也自己倒下去啦。这些你们也可以查到。”她镇定地说。
“总之你看见王筛子倒下去之前文老师伸手的。你就回答是还是不是。”老警察成竹在胸的样子。
“文老师伸手不是要打王筛子,他前面也伸手的啊,他要打早打了。文老师习惯了讲话做手势,他从没打过我们。四年级所有同学都能证明。”
冬青异常平静,平静给了她力量,她直愣愣地看着老警察那双一动不动的大眼睛,问,“刚刚你问我话的时候眨眼睛了吗?”
老警察连眨几下眼睛,他奇怪地对冬青、白支书,还有年轻的警察呵呵笑起来,“我眨眼睛了吗?”
他像猜出了一个奇怪的谜语,张开嘴巴哈哈大笑。
“这样吧,单冬青你先回教室。”
他一直笑着望着冬青离开。冬青不懂他的意思,她不知道自己是赢了还是输了。走出去,她只觉得双腿发软,浑身软绵绵轻飘飘的,像只漏了气的皮球。
(《小证人》,韩青辰著,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