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土豆最早的记忆,是在姥姥家的饭桌上。
不知道是故乡的土壤不适合土豆的生长,还是品种的问题,抑或是姥姥把大的品相好的土豆挑了出去,为的是卖个好价钱,反正姥姥家饭桌上的土豆又小又青。姥姥家人总是围着一盆小如鸡蛋的土豆吃得津津有味,虽然我对吃食很挑剔,但我从不拒绝土豆。
真正意识到土豆也有不同的口感,还是从故乡迁徙到东北的小镇以后。
刚到小镇上,母亲带着我们住在只有一间半的土屋里。土屋的一面墙借助了高大的酱菜厂的房山墙,这样看来,低矮的土屋就像一个饿得有气无力的乞儿。土屋冬天湿冷,夏天潮热,但最令我们煎熬的是口粮的短缺。全家的供应口粮只够吃半个月的,所以,母亲总是精打细算地做每一顿饭。母亲最常做的就是菜团子,所谓的菜团子就是把剁碎的白菜或酸菜捏成一个圆团团,在仅有一层的玉米面盆里骨碌,骨碌一层黄色的面粉之后,放在锅里蒸……饥不择食,只要能入口的东西,我们就往嘴里填。夏天青菜便宜,一毛钱能买一小簸箕茄子,我们家就经常吃茄子,大概母亲怕我们顿顿吃酱或盐拌茄子没滋味,有时候就点几滴生豆油拌茄子。为此,我因为生豆油的味道呕吐过无数次。除了茄子还有豆腐,豆腐一毛钱一块,有时候也用黄豆换……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吃得无比香甜,可我吃一两顿就够了。
20世纪70年代,老百姓的饭桌上贫瘠得如同盐碱地。而我就是盐碱地上一棵羸弱的草,在风中左摇右摆。
北方的冬天漫长,那时候北方的冬天也不装假,该冷的时候绝对冷得彻底。入冬之前,母亲带着我和大弟把过冬的白菜土豆萝卜都买回来。可能是白菜价格贵,母亲总是买够腌一缸酸菜的白菜就不再多买,却使劲地买大头菜和土豆。因为土豆能顶粮食,无论贵贱都得买。所谓的大头菜是小镇上人的叫法,故乡的人都称它为“疙瘩白”,现在人们都叫它“卷心菜”。别人家过冬的菜都储存在窖里,我们家借住的房子里没有菜窖,买回的土豆都放在箱子或者八仙桌下。箱子下放不下,就把余下的土豆和大头菜堆到屋角。狭小的空间被土豆和大头菜占去一大半,我们玩耍时就只能局限在炕上了。但母亲一点都不用为堆放在屋角的土豆和大头菜发愁,因为不等到腊月,我们家的土豆就见底了。
那时候,豆油都是按人头定量供应,母亲舍不得吃豆油,总是等着休探亲假的父亲回来,才拿上瓶子或铁桶到粮店打回豆油。所以,我们家炖的大头菜土豆总是清汤寡水的,再加上顿顿都吃高粱米或者小米饭,吃了几顿,我胃口就不舒服。小镇上的人家都是捞小米饭,母亲也学。高粱米饭硬,小米饭也一粒是一粒的,于是,我宁可饿着也不吃饭。每顿饭,只捡土豆块吃,或者喝些米汤。
父亲回来了,我们家也有了过年的气氛。父亲带着大弟去买鞭炮,也给我和两个妹妹买色彩鲜艳的头绫子,给小弟买饼干之类的吃食。当然,我们家也会烀肉炸丸子,积攒了一年的豆油都派上了用场。我常常对母亲说肚子疼,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还长着胃,母亲可能也不会关注到我的胃,我只要一说肚子疼,她就让我到热炕上烙烙。父母夜半私语,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若是能让君吃上细粮,她肚子就不会疼了。
我猫在被窝里哭了,我想母亲还是心疼我的。
父亲也对小镇上的土豆情有独钟,他对母亲说,还是小镇上的土豆好吃,老家的土豆吃了烧心……我不知道烧心是怎么回事,但我经常吐酸水。父亲让我忍着,他说我把营养都吐出去了。父母常常感叹,说我们都是“露底”的肚子,因为我们家无论买几麻袋土豆,都不能吃到来年开春。所以,青黄不接的春天,我们就只能抱着饭碗吃咸菜了。
没了土豆,我更是恹恹得无精打采。
那年春天,母亲做手术,邻居的小媳妇来看望母亲。这个小媳妇的丈夫姓卞,私下里,我们都随母亲叫她老卞小媳妇,当面,我们就叫她卞婶儿。她的儿子叫卞诚,淘得没边没沿。我曾亲眼目睹,卞诚嘻嘻笑着把钢笔水挤到水缸里——我们喜欢卞婶儿,却不喜欢卞诚。可卞婶儿怎么能把才4岁多的卞诚扔在家里呢。卞婶儿性格开朗,她一进我们家就张罗着要为母亲做饭,母亲为难地说,家里只有几把挂面,卞婶儿说,“没事儿,有土豆就行。”母亲一脸的涩然,说土豆早就吃完了。卞婶儿的眼光在屋里梭巡了一圈,她让我钻到箱子下面去找找看。果然,我在箱子下面尽里头的旮旯,找到两个抽巴干瘪的小土豆。卞婶儿高兴得手舞足蹈,削去了皮的土豆,虽然绵软,但仍有水气。卞婶把土豆切成小手指肚大小的丁,下锅翻炒八分熟后,加酱油和面粉勾芡……
土豆丁的打卤面,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挂面条。
我胃口一直不好,也经常会绞痛,早些年,无论胃怎么疼也不吃药。凭经验,吃上几顿土豆就会缓解。难道土豆能治胃病?一直不明就里,就在医书上查,终于找到了佐证。医书上说土豆具有健脾和胃的功能,土豆中的膳食纤维还是维护人体胃肠健康的“多面手”。土豆的确是个不起眼的东西,可在我,它却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食物。无论生活怎样变化,我都没离开过土豆。去年,我在鲁院食堂的餐桌上,如同思念情人般的痛苦地思念着土豆,我和同是东北的同学无数次地抱怨,食堂为什么不炒土豆片或土豆丝呀。
前不久,我吃到了一种叫“早大白”的土豆。长椭圆型的“早大白”规律地长着大小不一的芽坑,黄色的瓤,无论是烀着吃、炒着吃、烤着吃都香面得如同豆沙一般。
我突然想起了父亲,若是他还活着,怎能错过好吃的“早大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