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床头有只揭柜,这揭柜是她的嫁妆,多年来一直盛放荞麦、绿豆、芝麻等少量杂粮。自从我的母亲带着丰厚的妆奁嫁入这个家族,祖母这只揭柜便不再盛放粮食了。眼看自己在老迈的路上越走越急,祖母便安然卸下管理家庭的职责,转而专注另一件事情,开始着手打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行装,那只揭柜便专门用来存放她的老衣了。她声称:“说不定哪天,我就要做远客了,得有几身体面的衣裳。那边的人见了,晓得我虽苦,但末了也是享过福气的。”
祖母这么说着,仿佛即将到来的远行,只是去山那边走一趟远亲,稀松平常得很,倒是对“那几身体面的衣裳”兴致颇浓。母亲和姑母明白,也认真地筹备着她的老衣。
说是筹备,其实只是姑嫂俩偶尔从寨子十几里外的乡场上为她买下一两件行头,带回来悄悄交给她。紫色的对襟宽袖中袄,全身爬满金色的龙凤,袖口和下摆则用黑缎镶了边;斜襟的红缎长袍,也是衣襟和下摆镶黑色宽边,全身开满大红的菊花。还有各式衬衫、袄子、袍子,各色中衣,颜色猩红、浓紫、暗绿、深褐,每一件都是亮面绸缎,浑身绣满大花,镶了黑色宽边,颜色、造型都触目惊心。有一次,母亲甚至为祖母买回一双黑底红面的绸缎鞋,两头船儿一样翘起,鞋底和鞋面绣了粉艳的莲花。那样的鞋,不像是要穿上赶路,用祖母的话说,“穿起躺。”
武陵山寨的人对活着潦草而忍耐,对后事却十分郑重。活在人间,布衣草履,淡饭粗茶,劳苦一生,离开人世,必得锦衣华服,算是犒劳和慰藉。那样子不像去赴死,倒像是去赶赴一场盛宴。此生已矣,来生就在眼前,赤脚的人相信此去必香车宝马,布衣者将相王侯。
父亲和姑母为祖母置办老衣,态度并不十分积极,一年半载买下一件袄子,再隔三五个月,买回一双袜子,或者一条中衣。姑嫂俩每每带回小物件交给她,她接过,用鼻子嗅嗅,再细细摩挲,老眼凑上去,查看花朵的绣色,嘟囔:“好绸缎。”下一次,她会说:“好丝线。”或者:“好针脚。”然后,她用脑门顶开厚重的揭柜盖,把所有的收藏都抱出来,摊在一只巨大的竹筛里,一件一件细细摩挲检视。那时候,满筛子的老衣,红的红得暴烈,白的白得惊诧,黄的黄得狰狞,绿的绿得鲜辣,黑的黑得阴沉,褐的褐得诡异,纷纭繁复,嚣张凌厉,看得我心惊肉跳。祖母把这些行头一一摩挲检视过,又一件一件叠好,小心放进揭柜。等她“咣当”一声放下又厚又重的揭柜盖,我才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就这样,他们仨不疾不徐地,让这件事情缓慢从容地进行下去。
祖母对老衣的兴趣大大超过她的日常穿戴。那时候,她终日穿一件黑色棉布长衫,胸前系一张缀有银兽头的黑色围腰,头包黑色丝帕,像一团黑色的旧时光。只有赶集、参加乡村宴席、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或是去我的姑母家,她才会换上阴丹蓝长衫。为病痛摧残,她已不能下地劳作,每天留在家里,照看管教我是她的主要工作。麦收时节她用麦秸叶编蚂蚱逗我玩,端午后棕树长出新叶,她砍下来编成长辫子系在我脑后扮长发姑娘。李子将熟,她每天去院坝里的树下为我打望,几步路就累得她气喘吁吁,咳喘半天。
我的双胞胎弟弟出生后,我就从母亲的床上移到祖母的床上,与她同眠。夜里躺下,她噗地一口吹灭灯,黑暗里就讲开了传奇
——起初,这世上一个人也没有。一个神仙爱好捏泥人,捏了许多泥人玩儿,最后,泥人都成了活人,人生人,人又生人,地上来来去去才有今天这么多人;
——她见识过的旧时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小姐们的穿着发饰,单一只玉簪子就值十亩水田;
——我早逝的祖父长得斯文秀雅,他年轻时一直贩卖绸布,生意不错,后来却在店堂被抓了壮丁,此后一辈子再未相见;
——十五月圆,有个朱姓小孩子用手指了月亮,结果趁这孩子入睡,月亮悄悄进屋,割了这孩子的耳朵,此后,朱家子孙,个个耳廓都有小缺口;
——赵家湾老爷的太太不育,老爷求遍诸神无果,终日郁郁。有次老爷独饮,酒过三巡,已至深夜,灯火渐弱,老爷于微熏中,见灯芯上燃起一粒灯花儿,那灯花儿一闪一闪,忽然炸开来,一粒火星飞到桌边的一捆灯草上,灯草燃了起来。家人七手八脚将火扑灭,却不知是吉是凶,皆惴惴不安,老爷则大喜:这灯花儿是送子娘娘送来的儿子?果然,10个月后,太太生下一个儿子,老爷老来得子,遂给儿子起名“灯草”。
——还有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人变蝴蝶成了夫妻;
末了,还反反复复地唱那首《娇阿依》:
一个铜钱滚去滚来,圆来圆去它圆过街吔
娇阿依——
昨夜前夜连夜梦呀,夜夜梦见娇回来
左望右望前望又后望,没见娇的面啰——
娇阿依——
你在大江小江湖南贵州他乡投梦来哟
寨子里的人都爱唱《娇阿依》,但谁都不如祖母唱得动情,那真是让人心伤肠断。到最后,祖母唱了上半句,下半句还含在口里,就泣不成声了。这时候,我就去揩祖母脸上的眼泪,把头在她胸前蹭蹭,蹭着蹭着,她慢慢就睡着了。这时候我却睡不着,想到头顶就抵着揭柜,揭柜里装满祖母红红绿绿的老衣,带着狰狞的气息在黑暗里翻卷,我就害怕得整夜不敢入睡。更深的恐惧是,那些五彩的老衣就在她的头顶,日日夜夜,虎视眈眈地催逼着她,催她归去。
遇到六月六晒霉,祖母在院子里两棵李树间拉上一根棕绳,用大竹筛把老衣端出来一件一件晾晒在绳上。那些五彩斑斓的老衣像灿烂的虫羽,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烁烁,展翅欲飞,像要带着祖母离去。这时候,我总忍不住大叫一声:“奶奶!”她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打盹儿,听到我的叫声,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咳了几声,又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我这才安下心来。
我10岁那年秋天一个阴雨的午后,祖母心脏病发作,一头摔倒在地,不省人事。等邻居七手八脚把她搬到床上,我赶集的父母才赶回来,姑父母也赶来了。这时祖母睁开双眼,看着围在床前的儿孙,已口不能言。在乡间,得心脏病的人极少,这是祖母一生极度坎坷悲怆,屡屡伤及心肺所致。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停止了跳动。母亲与姑母为她洗净身子,一件一件穿上那些老衣。最后,她安卧在一口黑漆棺椁里,全身上下富丽堂皇。她终于要去作远客了。亲人们围着她哭泣。而我觉得此刻的祖母不像即将远行,更像一位陌生的闯入者,从另一个世界来到我们中间,苍白,脆薄,像一只古代的皮影,锣密鼓紧,她却迟迟不肯起身开演。
多年后再想起这一幕,我总疑心我的祖母走得如此仓促,是因为那些老衣像华彩斑斓的昆虫羽翼,它们频频振动的声音,催促得祖母失去耐心,最后,她的身体安上那些羽翼,翩翩远去。
(摘自《花窗》 ,作家出版社2014年1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