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历史真实就是追求真理——文学史家董健访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7日09:11 张婷婷

  张婷婷:您在中国现当代戏剧研究方面,出版了《中国现代戏剧史稿》《中国当代戏剧史稿》《戏剧艺术十五讲》等一大批非常有影响力的成果,有些著作例如《中国现代戏剧史稿》,虽在20世纪80年代付梓出版了,但以今天的学术眼光看也并不过时,仍然是戏剧戏曲学专业的必读书。能为我们介绍一下您在这方面的研究吗?

  董  健:在中国现当代戏剧史与戏剧理论方面,我花的功夫比较多。“文革”之后,南京大学中文系戏剧研究室被恢复,时任中文系系主任的陈白尘,也兼任该室的主任,我被聘为副主任。我们共同主编了《中国现代戏剧史稿》,后来又和胡星亮编写了《中国当代戏剧史稿》。我个人主编了大型工具书《中国现代戏剧总目提要》等一系列戏剧研究方面的丛书。

  《中国现代戏剧史稿》梳理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戏剧运动和思潮,并站在现代、人道、民主的立场,尽可能客观地评价了重要剧作家的创作,对戏剧发展的历史规律也作了总结。这部著作从1984年开始编写,1989年出版。1984年我们邀请了夏衍、于伶、赵铭彝、柯灵、石凌鹤、葛一虹等剧作家和批评家在苏州开会商讨史稿的编写事宜。我跟陈白尘商量,我们要以实事求是的精神,结合史料予以戏剧科学的分析,对历史作出真实的描述和公正的评价。因此,这部戏剧史稿反倒“干干净净”,直到今天也不过时。

  从我治学的历史经验教训看,学术研究是一项十分严肃的知性探求工作,“求真”是学术事业的第一要义,追求历史真实是学术研究的最高原则。历史需要历史的回应,历史需要真实的解答,从某种意义上说,追求历史的真实就是追求真理。如果不能直面1949年以来的真实历史,我们又从何去寻找戏剧的真理?如果不能正视我们犯下的历史错误,又如何匡正前行的道路?思想的自由和精神的独立永远是学术致思的主导方向,只有让“真理的阳光”点亮我们心中的道德良知、智慧勇气,才能脚踏实地耕耘学术土壤,献身于价值理想的追求。

  张婷婷:刚才您提到,“文革”期间就搜集了大量田汉的资料,为您在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田汉传》打下了基础,这部65万言的皇皇巨著,受到了学界的高度评价,认为您写出了田汉真实的灵魂。您是怎样做到撰写的真实的?

  董  健:《田汉传》是我在20世纪的最后8年写成的,这部65万言的著作很难写,不仅因为田汉的生命轨迹联系着很多政治“敏感点”,如 1935年上海被捕入狱,在南京大演“太平戏”,“四条汉子”等问题,都一直颇有争议,并且他的欢乐与怅惘、成功与失败、悲剧与喜剧可以说是一代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写照,承载着一部中国戏剧史,也体现着中国现当代戏剧的进程与时代的精神状态。将田汉置于时代的语境,真实地写出一个田汉,对他的人生历程与学术追求作出客观、公允、可靠的描述,这是非常困难的,必须有三种真实:一是历史的真实,二是细节的真实,三是灵魂的真实。历史真实必须在材料基础上,考据详明、辨析精微,还以历史本来面目,打开混淆不清的历史死结;细节真实意味着无权编造,只能从茫茫史料中抠出细小情节,一丝一丝慢慢缝合,甚至连天气描写都不敢随便错乱;灵魂真实使我必须“活”在田汉的精神世界,体会他的泪与笑、爱与憎、情与思、灵与肉。我提出有真假两个田汉的问题,一个是“一诚可以救万恶”的直率、真诚、好打抱不平的“真田汉”,一个是被异化为工具扭曲、分裂的“假田汉”,双重人格的田汉,在政治漩涡中痛苦挣扎。

  写《田汉传》也是我重新学习历史、研究戏剧的历程,我怀着强烈的“启蒙”之情,怀着对学术的敬畏之心,加上“文革”时期收集的资料基础,尽量全面地叙述田汉的一生事功,凡有褒贬,均尽可能让史实说话,让材料证明,较为真实地展现了田汉“君子不器”的真精神,以及以“自由精神”为核心的“魂”与“神”。由此,也得到学界的认可,有评价说这部著作“在总结以往田汉研究得失的基础上,把田汉研究的整体水平推进了一大步”,这也算我在20世纪最后8年学术“冲刺期”的一点“进步”。

  张婷婷:您在多篇文章中提到,中国现当代戏剧的生态状况是“话剧——戏曲”二元结构,不再是传统的“戏曲”一元结构,而在二元的结构中,具有五四启蒙理性的新兴话剧,在戏剧现代化进程中起着主导作用。那我们怎样看待话剧民族化,以及戏曲现代化?

  董  健:无论东方文化还是西方文化,既有优秀的部分,也有落后的部分,她们的地位是平等的,都是生机勃勃的文化资源,内涵着智慧与理性、知识与情感,代表人类发展的整体经验,不能笼统地将二者非此即彼地对立,偏激地站在“狭隘的民族主义”的立场,将中国文化当成西方文化的对立物,一味排斥西方文化的进入。东西方文化在外在表现形式上存在着极大的差异,但是站在文化的价值核心层面,二者之间又有相通之处。但凡一种文明优秀的部分,都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我们应该超越文化间的“藩篱”,以涵盖东西方理论经验的广大气度去接受、容纳、借鉴与融通。否则固步自封、保守封闭,就容易带着“民族主义”的文化情结,否定启蒙理性,阻碍人的现代性。

  我是从骨子里特别看重五四精神,尤其是五四所倡导的“启蒙理性”的。话剧在中国社会转型过程中,张扬五四所倡导的思想解放、个性解放、人道主义等现代社会文化价值体系,这些都是20世纪中国戏剧现代化进程中的核心观念。西方的舶来话剧,晚近以来已经在民族文化的土壤中深深扎根,在审美观念和艺术价值体系上与戏曲有着根本性的差别,已经本土化为中国戏剧发展中重要的“一元”,因此我总是以“话剧——戏曲”的二元结构看待中国现当代戏剧的生存状态。

  中国传统戏曲在20世纪初面临着巨大的历史危机,已经沦为一种无思想、无意识的“玩意儿”,文学性退位,思想性退位,只留恋于技艺的表现形式,已难以适应激荡的社会变革,跟不上“现代化”的历史进程,戏曲必须探寻新的生存方式与发展空间,即戏曲改革。戏曲不能僵化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要以开放的心态,吸纳西方艺术可资借鉴的因素,参考人类戏剧文化的共同价值,又在精神层面上有所担当以引领文化的发展,从而将戏曲的文化资源真正运用到新的戏剧文化的创作中去。因此,我们才疾呼要以五四的启蒙精神来开启中国戏剧的新出路,为传统戏曲在现代社会谋求新的发展。当然,我们必须看到,中国戏曲根植于民族文化传统的土壤,强调“启蒙理性”并不是丢弃传统,而是让戏曲的思想观念现代化,用“理性之光”思考人的生命价值,表现丰富而又深刻的人性,以此观照社会现实。用全新的现代精神将戏曲创造性地加以转化,才能让这个古老的艺术获得新鲜活泼的时代生机,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张婷婷: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理论界就提出质疑,认为文学与政治不可能完全分离,审美只不过是政治之无意识的代名词,您如何评价这类观点?是否存在完全独立于政治的纯粹客观的文艺研究?

  董  健:学术是否能“纯之又纯”,完全脱离于政治,我们必须进行具体分析。以前的学术研究过于“简单化”、“政治化”,其最根本的错误在于把学术当成政治的“奴隶”,完全听命于政治,服务于政治。现在我们提出“去政治化”的观念,并不是说文学与政治没有任何关系,文学可以和政治是“朋友”关系,甚至政治可以服务于文学,为文化的发展排除障碍,让它有良性的广阔生存空间。

  文学是在综合的社会语境中孕育生成的,它透显出来的精神状态,包含着作者的人生体悟,积淀了丰富又复杂的历史性内容,是特定时代、特定民族生活的反映,尽管历史性与政治性的内容不以直接的方式进入文本,而是经过作者的审美体悟、提炼、改造、加工、升华,形成文本蕴涵的历史性精神世界,渗透着作家特定心理或人生哲理的情感性内涵,所以要全面认识文学作品的内涵和价值,除了从审美的角度进行分析外,还必须了解当时的社会政治、时尚风俗、民情心态、宗教文化等各方面的情况,才能作出知人论世的恰当分析,从而全面完整地把握作者的思想及作品。如果文学研究完全“纯粹化”,最后只能是语言结构、文字组织等空洞的形式分析。

  既然“审美”是一种带有主观性的价值判断,就不可能脱离外部因素的影响,亦无法排除意识形态的干扰,“去政治化”不意味着要和政治决裂,而是指文艺研究要有独立的批评能力和理论见解,本着严正的学术立场,敢以批判性的精神匡正人类发展的方向,不为政治服务,不依从于权力,建构合乎“人类理想价值”的未来文化。

  张婷婷:2012年,南京大学编排了一部话剧《蒋公的面子》,作为一部大学剧社制作的戏剧,既没有政府的出资,也没有明星的品牌效应,却能触动观众的灵魂深处,让我们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思考知识分子应具有的独立之精神。您对这出戏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该剧抓住了一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最真实的一面。请您评价一下,与其他时代相比,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有什么特点?

  董  健:从总体上看,民国知识分子具有一种独立的人格,不依附于政治。蒋介石请胡小石吃饭,胡小石并不以此为荣到处炫耀,而是考虑要不要给蒋介石面子。《蒋公的面子》虽不直接描写当代知识分子精神的失落,但却触动到了这根敏感的神经。我们这一代1930~1939年出生的大陆知识分子,有三大弱点:第一,各种政治运动对教育制度造成极大的破坏,使我们读书太少,造成知识结构极不合理;第二,知识分子对政治的高度依附意识,使我们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自由精神;第三,我们的思维方式、研究方法极为落后,由于受到俄国民粹主义、苏联教条主义的影响,常常以政治化的视角进行学术研究,将文艺高度的政治化、教条化,文学批评也变得陈旧与僵化,甚至到了20世纪80年代之后,学术研究的政治化烙印仍非常明显。这三大弱点,决定了我们这代知识分子的学术水平达不到我们老师这一辈的水平。

  我们的老师即以朱光潜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是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与交融的时代中成长起来的,他们熔铸东西,条贯古今,注意比照东西方古今文论,以突显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形成合理的知识结构,在20世纪30年代就已经有所成就,找到了学术研究的立足点,从而也找到了“自我”;1949年之后,政治的风云变幻,影响着学术的评价视角,尤其是在“文革”时期,文艺价值的高低往往单向度地由政治决定,在这一时期也迫使他们的学术研究“放弃自我”;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历史进程迈入改革开放之后,“真理标准”讨论影响下带来的思想解放,又使他们很容易 “重新找回自我”。可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非常可怜,从1949年以来接受的高等教育都是残缺的,我们从来没有找到过自我,读书太少、知识残缺、基础浅薄、思力贫弱,这成为我们在学术研究道路上的致命伤,因此,离开了“文革”的时代语境,到了改革开放时期,我一直在反思自己,也一直在寻找自我,寻找“高于一切”的学术立场,尽量多读书,学会真正的“思考”。

  张婷婷:您怎样评价当前的学术环境与学术风气?

  董  健:我认为现在的学术研究出现多元化的景象,学术环境也相对自由,但学术风气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却是一种退步。20世纪80年代我们有很多问题没有认识清楚,但学术研究在摸索中前进,有追求真善美的目标与独立思考的精神价值,充满着积极向上的力量。当前的学术视野更加多元化,但总体上看,是一种倒退的迷茫与困惑。“虚假与平庸”成为这个时代学术研究的特点,大量无价值无创见的博士论文与学术论文不断被炮制出来,造成虚假的学术繁荣,从各种屡禁不止的抄袭事件即可窥见一斑。另外,“盲目与混乱”也是当前学界存在的一大问题。混乱即文化价值的选择混乱,一会笼统地批判西方文化,一会又笼统地批判传统文化,没有自己的文化价值立场。另外,在经济实用主义与文化市侩主义的潮流中,还出现了许多假大空的国家课题,根本没有研究价值的“伪课题”,以及为政治服务的谄媚课题。知识分子为学“势利”动机不纯,就绝不可能怀着忧患意识,客观地站在人性的立场上,对他所处的这个时代进行文化批判,故而其人其学也必不可观。当下,大学体制高度的政治化使得知识分子丧失气节,变“为己之学”为“为人之学”,泯灭了自己的人格精神。随着学术官僚化与官僚学术化越演越烈,大学也失去了其原本应具有的创造精神、批判精神和社会关怀精神,健康的学术环境遭到严重的破坏。当然,不可否认,现在仍然有学者甘于寂寞,坚持自己的学术理想与追求,开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自留地”,踏实耕耘。但从总体上看,学术环境,在大的体制不改革的情况下,很难看到根本改变的希望。

  张婷婷:201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新修订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2011年)》,艺术学成为新的第13个学科门类即艺术学门类,戏剧与影视学成为艺术学下设一级学科。艺术学学科的独立,会对戏剧学将来的发展有什么影响?

  董  健:艺术学成为学科门类后,戏剧便要和文学“分家”,这种观点我不认同。其实在艺术学独立为门类学科之前,学术界就曾经提出,戏剧、电影与文学要“分家”的“离婚”说。在学科上,文学与艺术可以分开,艺术学科才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但在研究上它们绝对不能分开,不仅戏剧与文学不能分,戏剧、文学与历史也不可能分家。20世纪我就写过一篇文章《历史的转折与戏剧的命运——从中国现代戏剧史看今天的戏剧危机》,文章提到,在“传统”与“创新”碰撞的时代背景下,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各种理论纷纷涌入,在与新兴科学技术相联系的新理论的冲击下,戏剧“反文学”的思潮兴起,戏剧要将文学开除出去的论调一度时髦。戏剧的负荷太重,承载的艺术门类太多,又直接面对观众表达,但绝不能为了留住观众,就用奇巧的声色、迷幻的形式娱乐“大众化”,戏剧首先要考虑对得起历史,要用艺术思考力表现人类精神价值的广度与深度,在“艺术形式”与“精神内核”两方面,寻找戏剧发展的张力,从而“化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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