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国叙事”的实践性尝试——《三千里江山》的当下释读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7日08:59 陆克寒

  一

  1950年底,杨朔以《人民日报》特约记者的身份奔赴抗美援朝战场。在朝期间,除了写作大量战地报道外,他还创作了12万字的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

  我们可以从作家的《几句表白》中,勾勒出该小说的大致创作轨痕:“一年多来,我几乎一直随着中国铁路工人组成的志愿军一起行动,见到了许多人”,“铁路援朝志愿大队”的战斗与生活,成为杨朔小说创作的基本素材;他在实际接触过程中亲身感受到“我们战士对祖国的爱是怎样深沉啊”,“正是这种人世间最高贵的爱”,“反复激荡着我的感情,逼着我想写他们”,此乃作者创作激情与冲动之所在;“我住的朝鲜小茅屋震得乱摇乱晃,红光射进门缝”,在弹火纷飞的战争环境中,杨朔开始这部长篇创作,“一九五二年六月四日深夜三点,附近轰炸正紧”,“就在这种情况里我写完了我的最后一个字”。

  《三千里江山》先在《人民文学》1952年第10、第11、第12号上连载,1953年3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单行本。它甫一面世即获誉评,有评论家视之为“文学创作的新收获”,认为:“这部小说是杨朔同志在创作上的一个新的发展,它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成就都大大的越过了他过去的作品。而且,抗美援朝两年来,我们在文学领域里,通讯和短篇是有过许多的,但还第一次出现像这样一部比较深入和真实地反映这个运动的长篇。在文学还未能满足群众需要的现在,一部比较成功的作品的出现便引起了读者很大的重视,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陈涌《文学创作的新收获——评杨朔的“三千里江山”》)50多年后,当年的读者犹且记得这部“抗美援朝小说”广受欢迎的情景:“那个时期这本书堪称‘家喻户晓’,方今畅销书很少能与之相比。因为它不仅是文学作品,而且起政治辅导教材作用。与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可以相提并论。”(资中筠《忆杨朔》)

  《三千里江山》是在“抗美援朝”现场写就的,今日读者会感受到它“急就章”式的创作,难免染带叙述与表现的稚性。这部长篇面世于共和国初创时,它以共和国大事件为叙述背景,其创作既具有“共和国叙事”的实践性质,也体现着“共和国文学”建构的历史命意。在我看来,透过小说叙述与表现,追踪时代语境规约与作家主体情意的共合作用,是如何规约着小说叙事格局及表达意旨,实为今日读解该作品之肯綮。

  二

  “志愿大队”的战斗与生活,构成小说情节主干。“志愿大队”因战争需要而“组织”起来,一应人员配置及运作事项,无不具备战时特殊“集体单位”的性质与功能。我要特别指出并强调的是:作为小说主要叙述对象的实际不是个人,而是“集体”(即“组织”),个人是作为集体成员而得以叙述表现的。杨朔对此显然具有自觉意识,小说也由此表现出集体叙事的突出征象。有论家曾指认:“这部作品,在结构上存在比较突出的缺陷:不仅缺乏贯穿整个作品的中心事件——鲜明的主线,而且缺乏中心的人物。”(敏泽《对〈三千里江山〉的几点意见》)这“意见”自有合理性,“急就章”式的书写造成艺术构思的简化与浮泛,确为小说显而易见的缺陷,但论者没能虑及并洞悉小说集体叙事的创作定位:个人既不是杨朔叙述的主要对象,集体叙事则要求陈述集体故事、表现集体成员群像,“中心事件”和“中心人物”的“缺乏”便是自然的可能结果。我并非为小说实际存在的欠缺强行辩护,只是想要说明:论家所陈其“结构”上的“缺陷”,与小说集体叙事的性质存在因果关涉,或者说,其结构性症候恰恰反证着它集体叙事的属性。

  诚然,小说中跃动着个性人物,其间,队长兼政委武震坚毅刚正、几近不通人情,炊事员老包头唠叨嘴碎却心地良善,话务员姚志兰事事争先、处处上进,工务科长姚长庚正直而大义,工人车长杰腼腆口讷却心有定力……拥有小说创作经验的杨朔,自然知晓在叙述中呈示人物性格,但他将人物塑造收纳进集体叙事中,人物依然活跃于叙述前台,但个人故事被编织进集体故事,犹如棉纱被织入布匹里,个人故事依从突出集体特性的要求,集体特性则借个人故事得到叙述表现。如此,人物故事与集体叙事形成某种层级式构造,后者统驭前者,生成“集体——个人”的叙述样态。这是颇有意味的叙事征象:《三千里江山》中个人被纷纷“带离”日常生活,人物从家庭“出走”,被“组织”进集体之中,作为集体成员走进时代大事件,并在其中表现出生命的非凡性。个人从家庭“出走”,叙述从日常性引开而导向非凡性,一方面是故事逻辑使然,即个人纷纷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国家动员,另一方面,此间潜隐着作家的叙述策略:只有将人物带离家庭,组成集体走进时代大事件,叙述方能脱离个人日常性而表现出生命的非凡性。

  《三千里江山》分明包含家庭叙事因素,局部表现出“家庭——个人”的叙述样态,即在家庭框架中表现人物个体。但家庭叙事在小说中迅速让渡给集体叙事,“家庭——个人”的叙事样态也为“集体——个人”的叙事样态急疾顶替。小说“第一段”、“第二段”对姚长庚家庭的叙述,“第三段”对武震家庭的叙述,均显示出作者日常叙事的功力与才能,其对家庭生活的摹写贴切而生动,既散发出亲切的日常气息,又展示出人物个性特征:姚长庚具有“家长”和“大男子主义”作派,独女姚志兰备受宠爱,不无娇惯之气,姚大婶的琐碎与操心、唠叨与操劳,表现着一位家庭妇女的亲情,而武震在日常生活中的大大咧咧、不修边幅,与妻子李琳的文静、细心,恰成有趣的叙述比照。其中,姚大婶和李琳虽属“次要人物”,但她们的故事展开与性格表现更能体现家庭叙事特征,前者对女儿婚事的日夜操心与操劳,后者“爱添东西”的“毛病”及对腹中孩子的母爱深情,均表现出家庭叙事对日常性的深情凝眸。

  但杨朔的叙述焦点终究不在家庭与日常性。姚大婶和李琳在小说中露面不久即告退场,此后只在各自家庭成员的思念中略有涉及。在我看来,这两人悄然退场实为一种叙述表征,标志着家庭叙事就此搁置,撇出小说叙述,而走出家庭的个人“组织”成“集体”(“援朝大队”),家庭叙事遂为集体叙事替代。我以为:这样的叙事操作隐含着“共和国叙事”的某种深层逻辑,即“集体”被视为文学叙述理所当然的基本对象,它被安设于叙事光照的聚焦点,并将其他叙事因素(如家庭叙事)收纳进、消融于自身光圈中,从而形成集体叙事统摄的叙事格局。如若再行细究,这样的叙事格局潜隐着更深在的精神理念,即是——“集体主义”,它是“共和国”国家意识与国家意志的构成要素,顺理成章地作为“共和国叙事”的内在理念,规约了集体叙事统摄的叙述格局。

  三

  “集体”之上还有更宏大的叙事存在,即——“共和国”,那是最高层级的“集体单位”。集体叙事既居统摄地位,其自身又置于共和国叙事统领下。如同“援朝大队”是整个“抗美援朝”运动的有机组件,集体既作为共和国肌体之构件,集体叙事也为共和国叙事所统领。如果说,集体叙事是小说叙述聚光区,那么,共和国叙事则是小说叙述的光源点,正是共和国叙事的光照,凝聚于集体叙事。

  共和国叙事虽不在小说表现前台,但其统领作用却使其在叙述中几乎无处不在。它一方面体现为小说人物的精神之维——祖国情怀,在人物形象塑造中作为人物精神源泉突出表现。武震、姚长庚、姚志兰、吴天宝等主要人物尽管身份有别、个性各异,却具有共同的祖国之爱,它被表现为人物的精神支柱、力量源泉,并决定了他们成为“英雄人物”。祖国情怀促使共青团员姚志兰毅然推迟婚期,参加“援朝大队”,其未婚夫吴天宝也旋即跟进来到朝鲜,这对未婚夫妇的故事,表现着“儿女情”服从“祖国情”的精神取向,叙述在此表达的精神理念是:个人私情之上高悬着更宏阔、也更强劲的情感存在,祖国情怀是人物精神世界的至高情感。

  杨朔对吴天宝的叙述,追溯其从“旧社会”孤儿成为“新中国”火车司机的经历,他“从乡村流落到城市,从放猪到赶大车,从赶大车又学会开火车”,“自从靠上组织,头一回才算有了家了”,“直到遇见了共产党,路子明了,方向清了,他才真正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吴天宝“翻身解放”的欣喜体验,在叙述中延展为对党和领袖的感怀,凝聚成祖国之爱,使他时刻感受到“祖国——我们的母亲,就在背后”;而在壮烈牺牲时他留下遗言:要未婚妻“把爱我的心情,去爱祖国吧!”作者的叙述用心在于强调人物的情感体认,“组织——家”、“祖国——母亲”的修辞表述,隐存着将个人情感表达引向祖国情怀的叙述理路,祖国情怀作为至高精神居于人物情感内核,并得以叙述强调——这是共和国叙事的内在逻辑。

  另一方面,共和国叙事还体现为小说叙述的历史之维。杨朔特意在小说叙述中切入国家历史内容。“抗美援朝”的时代大事件,实为《三千里江山》的近台背景,而在小说展开中,作者又于近台背景轮廓外延伸开更阔大的远台背景:他在人物经历交代中有意融进国家经历,并与“抗美援朝”的时代大事件构成国家历史经脉,国家历史叙述就此嵌入人物故事,切入小说整体叙述格局,成为共和国叙事的有机构成。

  在交代姚长庚家世时,杨朔特别强调:他两个儿子当年“平白无故叫日本鬼子抓去,也不知卖给哪家炭矿,是死是活,到于今没有音信”,老太婆为此哭瞎一只眼;现今奋身抗击“美帝”,是因为不愿意“闺女再叫美国鬼子抓去,当驴当马卖了”。过往苦难既是人物身世、家庭遭遇,也是民族经历、国家记忆,它与受侵略、遭奴役的现实威胁,构成小说叙述的历史内容,个人经历遂与国家经历交织,“抗日”与“抗美”形成国家叙述的历史维度。不惟如此,杨朔在小说展开中还特意融进共和国“前史”,叙述武震故事时,交代他从“渤海边上一个水手”成长为“革命军人”的历程,且在武震与朝鲜铁道联队队长安奎元的会面中,于人物对话及回忆间,勾勒出“延安生活”——“抗日战争”——“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解放战争”)的“革命史”线脉,既表述着中朝人民休戚与共的历史关联,又粗线勾画出共和国“建国史”经络,由此,“抗美援朝”时代大事件被叙述进“革命史”、“建国史”的逻辑链,即由此构造出共和国叙事的历史之维。

  四

  据上所述,集体叙事统摄与共和国叙事统领的有机合成,构成《三千里江山》完整的叙事格局。在我看来,这样的叙事格局表现出对共和国意识与意志的认同与遵从,而共和国意识与意志的叙述表现,便凝定为小说表达内蕴。依此而论,小说叙述的本质属性实为共和国叙事。

  杨朔是将小说主要人物作为“共和国英雄”来塑造的。这是其创作的自觉意识与追求,他在《写作自白》中述及:创作时“我遇到一个问题,就是对英雄人物的认识问题”。杨朔对“英雄”的理解,要义有三:一是“英雄”为“党”所“培养”,“英雄不是神而是人,而且是差不多像我们一样的人。但是在党的培养下,他首先具备着先进人物的思想感情”,“党就是这个时代的灵魂,也是英雄的灵魂”。二是“英雄”及其“英雄主义”的力量源泉是“爱国主义”,这是“人世间最伟大的爱”,“我在小说里想要着重写的就是我们人民的爱国主义”。对“党”(“领袖”是其代表)的深情和对祖国的深情,在杨朔的叙述表达中融为一体,构成“英雄”人物“思想感情”之内核;并且,“抗美援朝”的国际背景落照于小说叙述,“英雄”的爱国主义情感便与国际主义襟怀交织一起,成为小说叙述意旨所在。

  这样的叙述意旨规约着小说的叙述策略。即以小说人物配置而论,杨朔在突出正面“英雄”人物的同时,也设置了一位“落后”人物——技术员郑超人,后者对前者形成叙述反衬。小说交代郑超人的社会身份:他“生在个有钱的商人家里”,“是城里长大的知识分子”;拟写他的生活细节:“头发梳的溜光”,“吃的考究,穿的考究,吃完饭必定刷刷牙,时常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蛋”;剖析他的思想状况:他“太过于看重自己”,且有严重的“恐美病”。郑超人的个人主义及“恐美思想”,反衬着小说主要人物体现出的英雄主义、爱国主义及国际主义——这是杨朔的叙述用意所在;而叙述中对郑超人的批评、教育及感召,以及对其思想转变的动态性描述,则呼应着“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国家意识形态。

  这样,我们看到:杨朔共和国叙事的操作要领在于“共和国英雄”形象的塑造,表达主旨是爱国主义,而深层的理念规约则是对共和国国家意识与国家意志的认同与遵从——这是共和国文学的叙事逻辑。假如放阔视界,从文学与历史的深在关联看,共和国的建立不仅需要落实于现实政权之确立,即在社会管理层面完成共和国国体构建,且须在精神理念层面确立共和国认同,从而确证其合理性与合法性。就此而言,共和国文学及共和国叙事以对共和国精神理念的遵从,实际参与着共和国的构建——这是共和国文学叙事的深在意旨。

  我将杨朔的《三千里江山》,定性为共和国叙事,且认定其为始作俑者之一。理由是:作为早期面世的共和国叙事文本,它的叙述实践在其后的共和国文学尤其于“军旅”叙事文本中得以弘发,“共和国英雄”形象塑造及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精神表现,在“十七年文学”之“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如《保卫延安》等等)和“现实生活题材”小说(《创业史》第一部等等)中,均得以延续与伸展,并凝定为共和国叙事的基本要素,此类文学史文本共同秉持共和国精神认同的创作意旨,并以文学叙事的主导方式加入共和国文学构建的宏大叙事。因此,《三千里江山》是共和国叙事的早期尝试,在今天看来,其实践性价值与文学史意义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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