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里江山”的诉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7日08:58 许建辉
《三千里江山》修订版手稿   修订版《三千里江山》内文               《三千里江山》修订版手稿                     修订版《三千里江山》内文

  文学馆的手稿库中藏有一件很珍贵的文物——“三千里江山疑问条”。一个自制的牛皮纸细长信封,信封正面有用毛笔写的“三千里江山疑问条”几个字,信封里装着几十个小纸条,每个纸条上都记着一个对于《三千里江山》的质疑,情节、人物、语言……什么方面的问题都有,同时记着这些问题出现的页码,有的还记下了予以修改的初步意见。纸条上的字迹有粗有细有大有小,颜色有黑有红有绿。本为白色的纸条已被岁月浸染得微微泛黄,仿佛一个面目沧桑的老人,不动声色地向后人诉说着那段已然远去的历史——

  1950年春天,杨朔从东北到北京,短暂停留后南下衡阳,“目的是调查粤汗(汉)通车的情形,企图写一部小说”。此前不过半年,他刚转入中华铁路总工会任职,衡阳之行是他与铁路工人初次接触,感受是“事件很动人”,不久即写出了反映铁道兵团斗争生活的小说《锦绣河山》。是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12月,杨朔带着粤汉线通车事件的调查体验,以《人民日报》特派员身份,跟随铁路工人组建的抗美援朝部队跨过鸭绿江,从此与这些志愿军战士——原本的铁路工人们结下了不解之缘。正是他们,让他深切感受到“我们战士对祖国的爱是怎样深沉啊”,“正是这种人世间最高贵的爱”,“反复激荡着”他的感情,逼着他“想写他们”。反映抗美援朝战争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由此应运而生。“一九五二年六月四日深夜三点,附近轰炸正紧”,“就在这种情况里”,杨朔写出了小说的“最后一个字”。小说的故事梗概是:

  铁路工务段长姚长庚是个久经风浪的老工人,他的女儿姚志兰18岁,在铁路上当电话员。姚志兰的对象是火车司机吴天宝,两人都是青年团员。姚大婶正忙着给志兰操办婚事,美国人却逼到了中国大门口,鸭绿江上空三天两头出现美国飞机,时不时就扫上一梭子,丢下一串炸弹。铁路工人组织志愿军过江,武震局长担任队长兼政委。志兰写信给跑车在外的吴天宝,向他发出挑战:看谁先过江。志兰和父亲都随部队踏上了朝鲜的国土,志兰是电话班长。生活艰苦,夜里会被冻醒,饭是塞几口包米渣子,没有菜,一人手心里捻一撮盐花……机车队来了,工程队来了,大批大批的力量涌过来了,什么工作都展开了……火车夜夜奔驰。吴天宝也来到了朝鲜,开着火车把成批成批的军用物资运往前线。他到朝鲜才4个多月,就立了一大功。他渴望继续立功,也憧憬胜利后与志兰永远在一起的日子。可是,火车遭到轰炸,吴天宝献出了生命,临终前他请武队长告诉志兰:“别哭,把爱我的心情,去爱祖国吧!”志兰带病坚持工作,她脸上的稚气不见了,显得庄严、沉静。她一时一刻没忘记吴天宝,但她从来也不哭,她将永远用战斗纪念他。

  《三千里江山》最初连载于《人民文学》1952年第10、第11、第12号上,甫一问世即获誉评。1953年1月,《人民文学》刊登陈涌所写题为《文学创作的新收获——评杨朔的“三千里江山”》的文章,文章盛赞小说之成功,指出小说“主要的特点便是它在艺术上的真实”,而这“艺术上的真实是在两个方面同时表现出来的。一方面,作者反映了现实斗争的重要方面,反映了现实斗争中的新的典型的事物;另一方面,作者对于自己所表现的生活,是经过长久独立的体验、感受和思考,因而作品的主题思想不是外加的,而是从大量的生活中间概括出来,在作者的内心自然的唤起的”。“作者首先是长久深刻的被他周围的英雄人物的崇高的品质所激动,然后才发生了反映和颂扬这种品质的欲望。”

  回顾《三千里江山》的创作缘起,杨朔在给《人民文学》编辑的信中所写与陈涌的论断不谋而合:“一九五0年冬天过江后,我经历的不算少了。打那时起,我的心就被一件事感染着。朝鲜,这对我们志愿军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十分陌生。但在朝鲜战场上,你处处可以看见我们的同志那种忘我的战斗精神。许许多多同志死了,在我眼前死了,死的那么勇敢。在埋葬那些死者后,我们活着的同志又接着做着死者未完成的事。这些同志,活着的,死了的,伤了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来历,自己的家庭骨肉,是什么力量促使他们抛开自己,抛开自己原来的生活,来到朝鲜呢?我认为他们有种最大的爱,这就是对祖国,对人民,对和平,对正义的爱。我常常被他们那种自我牺牲的精神所感动……我决定了,就要写这些铁路工人组成的志愿军这种自我牺牲的最大的爱。”总其所言一语以蔽之:不是谁要求他写,是他自己要写!《三千里江山》的创作冲动与激情,来自作者在炮火纷飞的朝鲜战场上所深切感受到的“工人阶级在抗美援朝前线所表现的崇高的共产主义思想、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思想”,和源于这种思想的人间大爱!

  为了这种人间大爱,志愿军战士“什么都可以献出来:家庭、骨肉、爱情,生命……”为了这种爱,杨朔也一样可以置生命于不顾,在抗美援朝前线摆开了他的“战场”。美国飞机的狂轰滥炸把他“住的朝鲜小茅屋震得乱摇乱晃,红光射进门缝”,生死只在一瞬间,却挡不住他的情感放纵奔流。战场就在前边,战士们的心影就在他的眼前跃动,他的激情在剧烈燃烧。他对生活的全身心投入受到广泛关注,给予《三千里江山》高度评价的陈涌在他的《文学创作的新收获》一文中就曾不无赞叹的写道:“《三千里江山》的作者,在写作这部作品之前,曾参加过长久的艰苦的生活斗争。他在投入生活所表现的毅力是令人感动的。从一九五0年冬天他便到朝鲜去了。他恐怕是我们的一些知名作家中在朝鲜坚持得最久的一个。生活给予作者以磨练,同时也给予作者以创作上的启发和基础。”

  其实,不只是《三千里江山》,可以说杨朔的所有作品都是他全身心投入生活,在生活中激情燃烧的结果。小说如此,散文也一样:面对昆明的“花市”他“心醉”而吟《茶花赋》;《蓬莱仙境》让他的心“激荡得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八路军战士的牺牲精神让他慨叹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受到感染”;志愿军战士的高尚情操逼迫他“去描写他们去歌颂他们”,若不写“就像犯了罪似的心里难过”……大爱在心中,阳光在笔下,他歌颂祖国,歌颂人民,歌颂党,歌颂社会主义新生活。世间万象纷纭,杨朔独独捕捉那些能表现时代奋进的光耀:高山低头,“关塞极天”的西蜀栈道跑起火车(《走进太阳里去》);大河让路,横行百年的淮河水害变水利(《走进太阳里去》)。戈壁滩上建起了石油城(《走进太阳里去》);滇池边上绽开了报春花(《滇池边的报春花》)。天堑变通途(《黄河之水天上来》);银河落人间(《永定河记行》)……描写和平建设生活的作品如此,记叙战争生活的文字也一样:朝鲜战场的除夕之夜,志愿军战士忘不了过大年、放鞭炮;房东媳妇拿出家中仅有的一点带新年意味的东西——一根红布条,给女儿在头上系上一个蝴蝶结(《上尉同志》)。又阴冷又潮湿的高炮掩蔽部里,墙上贴着毛主席像,空罐头盒里插着大把的野菊花,土炕上一排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律是托人从祖国买来的颜色鲜明的花被面。更新奇的是一门大炮前,有一丛被松枝搭成的小棚掩护着的红艳艳的野菊花……杨朔用这样的诗笔郑重宣告:“战争可以使人民失去亲人、财产,却夺不走人民生活的希望和胜利的信心。”正由于此,他写于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的作品如《海市》《泰山极顶》《荔枝蜜》《雪浪花》等,也找不出一点儿怨天忧人的颓唐情绪,而是充满了生活的理想和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曾有人对此大不以为然,以不屑的口气斥为“粉饰现实”——“粉饰”,不就是“美化”吗?这本来就是杨朔的有意为之,君不见他早就光明磊落地公开宣布:“生活就是诗”,一个作家要“用诗笔来美化人民的生活”,要“拿笔去为人民的生活描上点金,涂上点色彩”。他还说过:“人是需要靠着理想才能生活的,没有理想,就会失去生活的力量……”作为一个喝过延河水登过宝塔山的作家,杨朔始终把向社会输送精神正能量看作自己的责任,所以他的作品永远像是东风鼓涨的风帆,让人鼓舞奋发,教人昂扬向上。

  1953年3月,《三千里江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右翻竖排版,32开本。尽管这部小说“从一开始发表便被广泛的注意,并且受到了大多数读者的欢迎”(陈涌语),但它毕竟生产于残酷的战争环境中,许多问题未及深思熟虑,文字表达也不可能反复推敲,过于激烈的情感更有待沉静……单行本的出版是一个契机,杨朔借机对他的《三千里江山》进行了一次全面修改。本文开头提到的“疑问条”由此应运而生,所提疑问的来源,或为作者自省,或为编辑审视,或为读者的热情反馈。据此修改后的《三千里江山》一印再印,以一代读者对于小说的真诚喜爱给予了作者丰厚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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