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现行的教育体制下,文学课主要还是大学中文系学生的福利。对中文系学生而言,很“不幸”地,文学课又成为了一种专业。目前大学中文系把文学分为外国文学(比较文学)和中国文学,而中国文学又细分为中国古代文学和现当代文学,这种切割无疑是简单粗暴的。以古代文学而论,没有哪位老师可以从先秦一直教到元明清,越是好的大学,在专业上的切割就越细,这种基于教师科研分类的分割,最终把文学变为一门死知识,而离审美感受越来越远。对科研来说,当然越细越容易出成果,很少有博士生敢研究整个唐代文学,甚至以李白杜甫为题,导师也会告诫,角度和切口越小越好,最好研究某人的某一方面。在这种专业化精神的主导下,文学课最终死气沉沉,远离了文学的本意。
在这种背景下来考察,不得不说龚鹏程先生的《有文化的文学课》和《有知识的文学课》实在另类。龚先生立论的基础,恰恰是认为,当今的文学课已经没有“文化”,也没有了“知识”,这不啻是对目前流行的文学授课方式犀利的一击。文学当然是和文化相关的,但是当一个研究者穷其一生只研究某人的某部作品,他实际上就把文学从文化中抽离了出来;文学当然是有知识的,但是以考试为取向的文学课,把文学简化为“知识点”,最终宣布了知识之死。强调“有文化的文学课”和“有知识的文学课”,就是在更大的背景下考察文学,并以新的态度来亲近文学,让文学中的“知识”活起来。鉴于这两本书是龚先生的课堂记录,不禁让人对那些有幸听讲的学生心生羡慕。
《有文化的文学课》包括十五讲,分别梳理了文学与儒家、道家、佛家、经学、史学、书法、绘画、音乐、武侠、社会、国家、时代、地域、读者的关系。不过,这种梳理并未停留于线索和资料,而是站在最新的学术前沿上回望,极大地更新了读者(听众)的文学观。作者开篇即着眼于为儒家“平反”。当代占统治地位的文学观是贬抑儒家的,比如鲁迅著名的“魏晋文学自觉说”,就是把魏晋看成是人的觉醒与美的发现之时代,因为汉代的专制王权与儒家经学结合在一起,经汉末大乱以后,王纲解纽,魏晋才脱离了经学的笼罩,开始产生了人的自我意识以及老庄玄学。在龚鹏程看来,鲁迅把魏晋名士那种放浪形骸的生活态度看成是人的觉醒,其实是一种对西方艺术史的牵强比附,因为西方有个文艺复兴,五四启蒙思想家就想在中国也找个文艺复兴的时代,区别不过是,鲁迅找到的是魏晋,而胡适找到的是唐宋而已。龚鹏程认为,“正因为套着别人的故事来说自己的身世,所以我们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历史真相。”在他看来,魏晋南北朝是士族门第社会,所有的世家大族都是以经学礼法传家的。“查一查《隋书·经籍志》就会发现,六朝人写的礼学著作多得不得了,远远超过玄学。六朝贵族最重视的就是礼教,其重视程度甚至超过汉代。”在这种基础上,龚鹏程进一步提出,儒家并不是贬抑文学的,恰恰相反,儒家是知文学者,因为儒家是最重情者。
和一般的古代文学研究者的“专业化”不同,龚鹏程的知识面似乎很庞杂,尤其是善于从历史的角度来进入文学,上述关于魏晋士族的看法,就来源于历史学家陈寅恪。在“文学与国家”一章,龚先生从“现代民族国家”这一角度入手,区分了“天下”与“国家”的概念:“国家”是政权的概念,“天下”是文化的概念。反映在文学上,中国文学一直有对国家进行赞颂的传统,“这是《诗经》和《尚书》的基本调子”。这种对国家的赞颂,在汉赋中对京城的描述和夸赞达到了极致,《三都赋》《京都赋》等就是这方面的典型。
如果说《有文化的文学课》是把文学置入更广阔背景进行考察的话,《有知识的文学课》关注的则是文学与人的生存细节的关系。天文地理、衣食住行、草木鸟兽、茶酒虫鱼,和人的生活相关的一切之中,都隐藏着文学的秘密。春天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但是今人大多只能用“百花”这样的概括性词汇。海子的诗句“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其实就是《诗经》的文学实践,在汉语的最初时代,文学同时也是一种对事物进行命名的过程。龚鹏程考察了诗经中所描绘(也是命名)的植物、鸟类、兽类等等,比如《关关雎鸠》中的雎鸠是什么鸟,“黄鸟于飞”中的黄鸟是什么鸟。非常有趣的是,《有知识的文学课》中,编辑为这些鸟都配了插图。龚鹏程向读者推荐明朝的《长物志》,第一卷谈的就是住所的设置问题,“居山水间者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如果没条件,也尽量“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世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这本书如果流落到房产商手里,大概会打造一个古典雅致的楼盘,而各类文学史著作,却很少提及。
这样的文学课,最大的特点就是一个“通”字。表面上看起来龚鹏程似乎缺少一个统一的、贯穿始终的文学观,他调整、变换各种角度来关照文学,力图展现文学的全貌和它邻居的模样。传统的文学课,是按照文学史的节奏来讲,从古至今,线性发展,而龚鹏程的文学课,则是立体的,古今中外杂处,并结合历史、政治诸领域,它不是线性前进,而是充满意外和惊喜。在龚鹏程那里,文学最终剥掉了文学史的束缚,恢复到了本来面目,它不再是作品介绍、主题提炼、人物性格、叙事技巧,而是生动鲜活的文学现场,被史家打压的、被历史蒙蔽的作家、作品一起复活,今人古人跨越时空进行交流——文学,不再仅仅是时间性的,它还是空间性的,不再是历史,还是现实。这样的探索,需要非常专业的学养和态度,正是这种专业的努力,在课堂上打破了目前高校的所谓专业化趋势所给教育带来的桎梏。我们期待更多的老师,带来更多不一样的文学课。非常可惜的是,这样的文学课目前看来还太少,我们只能作为读者来阅读,而不能作为听众来现场感受文学课的魔力。
(《有文化的文学课》《有知识的文学课》,龚鹏程著,中华书局201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