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为什么这么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0日07:22
雷达  张德祥  彭文祥雷达            张德祥            彭文祥

  2015年2月,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播出后,路遥和他笔下的孙少安、孙少平们在读者中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在新一轮的热议中,我们应该如何看待文学、影视和生活的关系?关于《平凡的世界》,我们忽略了什么?发表于上世纪80年代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在当下还有怎样的价值和意义?

  4月14日,中国作家网邀请嘉宾雷达、张德祥、彭文祥,共同探讨“《平凡的世界》为什么这么火”。

  《平凡的世界》为什么这么火

路遥        路遥        《平凡的世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
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剧照电视连续剧《平凡的世界》剧照

  一部接地气的现实主义力作

  网友提问:

  曹秀:现在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已经成为神话了,我们是不是都要改过来,以写现实主义为主?

  高加林:小说《平凡的世界》刚问世时,实际上是受到评论界冷遇的,但是时间证明这部作品深受读者喜爱,有其不衰的生命力,这是否意味着当时我们的文学评论出现了误判?

  雷  达(中国小说学会会长、中国作协文学理论批评委员会副主任):

  《平凡的世界》充分体现了路遥的现实主义精神。作者寄予厚望的孙少平,到小说最后他还是一个井下的矿工,虽然一直想到外面去,但始终没有去成,他最后和他师傅的遗孀在一起了,这就是孙少平的命运。在这一点上,路遥的现实主义精神是为我欣赏的,如果他写的每个人最后都成了大款,每个人都成了成功人士,都获得了美满的结局,那就是一个白日梦的通俗小说。《平凡的世界》有悲情,这种悲情是生活的真实,这一点上在今天我还看好路遥。

  我们做专业文学批评的人,比较容易从文学史、文学思潮、文学方法等角度对作品进行评估。在这个情况下,上世纪80年代,《平凡的世界》刚出来的时候,它在当时观念革命的创新潮流中显得比较老派一点,所以在批评界遭到了冷遇。包括我本人,当时对这个作品的评价也不是特别高。我曾经说过,《平凡的世界》基本上就是《人生》的扩大版,《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在《平凡的世界》中可以分成两个人物:孙少安、孙少平。现在看来,我当时的评价有一个地方是没有顾及到的,实际上,孙少安、孙少平这两个人物,特别是孙少平,他比高加林走得更远,同时克服了高加林身上的浮躁、好高骛远以及个人主义,因而更加接近现实。

  但是,跟在批评界遭遇的冷遇不同,《平凡的世界》刚一发表,就在读者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之后多年,图书馆里《平凡的世界》借阅率始终居于高位,一代代的年轻人都喜欢这本书,说明了这里面有很多穿越时空、能和几代年轻人的心灵沟通并激励他们的东西。

  文学评论的眼光和读者的眼光之间的错位,我觉得并不奇怪。也不能说当时文学评论的看法都不对,但是一定要注意一个问题,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文学评论不能仅仅从方法上是不是标新立异这个方面去考量,而更多从作品本身去客观分析,不要受外在思潮的干扰,应该从文本出发,实事求是地评价它。

  同时,我也要强调一个问题,作家、读者不要因为现在《平凡的世界》火了,就觉得这是我们的“样板小说”,大家都得按这个小说的方法来写,这我是完全不同意的。实际上,路遥的成功有他自己独特的方法,不是简单的现实主义。还有一些优秀的作品,比如莫言的《红高粱》《生死疲劳》《蛙》,贾平凹的《带灯》《老生》,余华的《活着》等,都很难说是标准的现实主义,它们都有自己独特的价值。当代文学的好作品多得很,不要因为某一部作品遮住我们的眼睛,今天我们恰恰要保持这样的心态。

  张德祥(中国文联电视艺术中心主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平凡的世界》是一部接地气的作品,我们现在很少能够见到和我们的大地、和我们的民众、和我们的生活如此密切、血肉相连的作品,这部作品完全是从我们的土地上,也可以说是从路遥的心里、生命中生长出来的作品,也是从我们的时代、我们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作品,它紧紧地连着这个时代的脉搏,接着我们的地气。看这样的作品让人感觉非常亲切,和它没有距离,好像那里边的人物就是我们自己。我始终坚信,现实主义到现在仍然是艺术创作最好的方法之一,现实主义告诉你一条真理:从生活中来,遵循生活的原则。

  这样的作品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这样的作品。现在的大部分作品是工业化生产的产物,这样的作品好看,一集一个小高潮,三集一个大高潮,但是这种作品没有生命力,它不是来自于具体的生活,不是来自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内心的感动,《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孙少平、田润叶等人物都是从生活当中生长出来的。工业化生产的是“无我”的作品,读者、观众看了不会感动,因为她不是从内心里冒出来的鲜血,不是燃烧的激情。创作一定要来源于生活,要把自己完全投入进去。路遥的创作就是燃烧自己,是“有我”的作品,它来自于生活,来自于路遥亲自感受过的、理解过的,哪怕是苦难的生活,不吐不快,不写不行。路遥的创作是非常严肃的,不是为了稿费,为了名誉,而是内心有一种激情,就好像上天对我有一种命令,我必须把这个写出来才能对得起我的生命,对得起苍天。没有这个精神,技巧再完美、再花哨、再悬疑,都感动不了人。

  路遥曾经说过,走向高山难,退回平地易。习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说,我们的文学现在是有“高原”无“高峰”,这两句话的意思是类似的。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当代文学60年的发展史,只要是来自于生活并且作家亲身经历感悟过的、感动过的,都会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作品。比如《红旗谱》《林海雪原》,这些都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这些作品现在推得倒吗?

  文学、影视和时代之间应该是一体的,如果一个人在创作中没有把这几个东西融为一体,那他的作品是不会成功的。一个人没有生活经历是不行的,如果有了生活经历而没有感动,或者说在生活中没有经历过苦难、没有对生命的深层体验,也是不行的。张贤亮的《绿化树》为什么那么感人,就是他体验过那种苦难,然后把苦难升华为一种美最后呈现给读者。

  彭文祥(中国传媒大学艺术学部党委书记兼副学部长):

  搞理论研究的也好,搞文学创作的也好,必须要真正关心这个时代,假如不关心这个时代,可能就是做“死”学问。不管是作家还是理论家、批评家,都是对时代进行发言。前几年有个论点好像挺流行的,大家觉得对于文学创作来说,“重要的是怎么说,而不是说什么”,我倒觉得,“说什么”还是最重要的,《平凡的世界》在今天受到这样的关注,充分说明了“说什么”的重要性,说明大众对“说什么”的期待,也告诉我们文学创作应该重新回到现实主义的方法中来。

  谈电视剧版《平凡的世界》,不妨拿目前荧幕上的一些电视剧来做比较。有些电视剧悬念叠出、跌宕起伏,很能“抓人”,但是到底要表现什么?表现了什么?对制作方而言,可能是很无关紧要的问题。对于《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现在年轻的读者、观众接受它也许是有一定的困难,代沟是客观存在的,但这并不能说明路遥是虚构的。我出生在农村,有丰富的农村生活经验,知道生活的苦难,因此我知道路遥的写作完全是来自生活、发自内心的。

  折射当下社会的“软骨病”

  网友提问:

  羊哥:孙少安、孙少平这样的人物形象似乎在当下的文艺创作中已不多见,今天重新回望这些人物形象有何意义?

  老树的树:这么多年过去了,《平凡的世界》中那种感动人心的精神追求在今天还有现实意义吗?

  彭文祥:

  别林斯基在谈到艺术创作和理论关系的时候说过,不管是创作还是理论,都是对时代精神的发言。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从问世到现在已经快30年了,这部作品在当下引发热潮,必然跟我们当下的社会心理、观众心态相关。这部作品折射了什么时代问题?从中我们看到当前大家期待的是什么?我反思了自己的审美体验,有两点突出要说,第一是作品表现了承受苦难的勇气,第二是表现了对真诚这种品质的推崇。

  在当下,我们太需要奋斗了,太需要面对苦难的时候不走捷径,不坑蒙拐骗,而是直面它。这种精神在《平凡的世界》中的几个主人公身上都有突出表现,是一种我们这个社会久违的、令人叹服的精神。另外,我们需要诚信、真诚,在《平凡的世界》里面,不管是孙少安、孙少平,他只要答应一件事,就会像钉子一样不再更改,他们不会走捷径,甚至不接受已经摆在面前的好处,现在看来简直不可思议。《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精神折射了当前时代中大家处处提防,谁都不可信,谁都不可依赖的社会心理。

  这部作品从另外一个维度映照了当今时代精神领域的“软骨病”,这个“软骨病”在某种意义上就是诚信的缺失、奋斗精神的缺失。

  张德祥:

  《平凡的世界》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情怀,这在今天看来是非常可贵的。在今天,有许多描写农村、城镇的作品,但很少有像《平凡的世界》里面的孙家二兄弟一样有担当、有精神高度的人物,一个作品能给这个时代提供多少精神能量,决定了这部作品的思想高度。

  我们现在缺什么呢?缺的是真诚地面对艺术创作的态度,缺的是独立地按照艺术的规律和自己人生体验去书写的态度。今天,《平凡的世界》火了,我们也不能完全地去学它,我们要学习的是像路遥那样去生活,像他那样去创作,像他那样真诚地对待艺术,像他作品中的人物那样真诚地对待人生。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什么到今天还有光辉,就是因为揭示了文学创作和人民大众日常生活的关系。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文艺思想、文艺风潮不断更新,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离艺术规律越来越远,一些作品脱离真实的生活,缺乏深入的感受和思考,而是跟着某种风潮进行创作,这样下去我认为是没有出路的。只有真正回到现实生活当中,正视文学创作和生活、和时代、和自我的关系,才能创作出真正感动读者的作品。

  现在我们的文学创作、文艺创作有一个很不正常的现象,就是为财富唱赞歌,而不是为精神和爱情唱赞歌。在巴尔扎克等人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中,他们是坚决地批评物质的,他们可以为一个少女失去爱情而歌唱,但绝不会为一个商人失去财富而歌唱。

  在上世纪80年代,人们更注重的是人的精神,不在乎对方拥有多少资产。孙少平敢于承担责任,虽然穷、地位低,但他有一种强烈的自尊感和自强的精神,他身上的优秀品质显示出他将来一定会是一个有出息的男人。他们虽然是草根,但他们脚踩在地上,有一种踏实感、安全感。

  回望一段特殊的历史

  网友提问:

  豹子头:我觉得《平凡的世界》也存在一些问题,有很多不够真实的地方,比如高干的女儿爱上一个煤黑子,这在现实生活中几乎不可能发生,各位老师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张鲁镭:《平凡世界》之所以这么火,是不是大家都有一种怀旧的心里,老作品拍成电视剧,人们都怀着一颗好奇心,一个期待值?

  张德祥:

  《平凡的世界》是那一代人的精神写照。小说中的人物虽然出身卑微,但是他们有尊严,他们自强自立,同时他们也很真诚、淳朴,这些素质恰恰是中国走向现代化、走向改革开放所需要的精神力量。这样的作品呼应了时代,凝聚了人的正确的价值观,这种精神和价值观是任何一个时代都不会改变的。通过这个作品能够看到那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和人的价值观。还有,它告诉我们人生应当怎样才算是有意义的人生,当然这里面包含了很多内容。

  现在屏幕上的作品大多是历史剧、谍战剧、古装剧、家庭伦理剧,真正反映现实的非常少,尤其是目前的历史过程中,表现年轻人的奋斗史、成长史的作品非常少。《平凡的世界》播出以后,年轻人们从这部作品里面看到了上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一批人、一代人,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怎么奋斗的。《平凡的世界》基本上宏观概括了那样一个年代青年人的成长过程、奋斗过程。

  雷  达:

  《平凡的世界》在今天引发热议不仅仅是外在因素引起的,它本身有自己的基础。这是一个朴素的现实主义作品,但是一直稳定地受到一代一代读者的欢迎,根源在哪?我总结了几个方面。

  一是它有比较强大的艺术概括力,把历史命运个人化,把个人命运历史化,以对人物的精神刻画折射出历史发展的面貌,这一点路遥处理得很好,像恩格斯讲的,人物的动机不是仅仅来自于琐碎的个人愿望,而是来自于历史的潮流。

  第二个是聚焦普通人、小人物。路遥跟我多次谈过,虽然他并不否认英雄伟人、帝王将相的历史作用,但是他更看重普通人,他认为在普通人身上最能反映感人的诗意,同时有大量的社会文化信息。他能够发现平凡生活当中不平凡的意义,这是路遥写作的一个特点。

  第三,《平凡的世界》写了一个城乡交叉地区,路遥认为这里信息量最丰富,最能反映社会变革的面貌。同时,小说也写了上下交叉,比如田福堂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弟弟田福军却当了省委副书记,小说中相爱的男女都是地域和门第相差相当悬殊的,比如田晓霞爱上了孙少平。

  路遥的作品还有一点,他呼唤爱情,呼唤纯洁的、非功利的爱情,这是他的理想。上世纪80年代,重精神轻物质、重义轻利,这是时代风尚。所以,《平凡的世界》的主人公超越门第、超越贫富,追求的是一种纯洁的非功利的爱情。为什么我们喜欢听《梁祝》,为什么我们喜欢看《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都是在金钱和爱情中间选择了爱情。现在进入了一个不相信爱情的时代,大家不在乎天长地久,只要暂时拥有,这是整个时代风气的改变。

  在苦难中实现精神追求

  网友提问:

  刚杰·索木东:《平凡的世界》是伴随我们“70后”成长的一部小说,那时候几乎人手一册。相通的经历、相同的理想,给我们一个启示:超越苦难之上的是什么?

  李迪:真实的和苦难的生活,让《平凡的世界》不平凡,能留下来的厚重作品大都是这样。但是,目前好像很少有这样的作品。是生活过好了,没苦难了,也就难有好作品了吗?这部作品中的苦难生活好像很难打动眼下的年轻人,他们不理解,怎么办?

  雷  达:

  现在看《平凡的世界》,你可以从各个方面提出不同的看法,但是不能不承认,它涉及了道德理想、伦理价值、人生的意义和我们对精神的追求以及怎样看待劳动、看待爱情等最基本的人生问题,所以它在今天引起了很多观众的共鸣、回应是必然的。

  《平凡的世界》中的精神追求对于我们这个价值失落的时代来说是一次强烈的震撼。孙少安、孙少平都是外在的贫穷和内心的高傲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他们啃的是窝窝头,看的是《参考消息》。孙少平是个挖煤的工人,休息的时间却听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他一方面在井下沉重劳动,另一方面想着到外面去,这些人既传统又现代,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表现。

  路遥在小说中把传统之美、苦难之美、自我实现之美融合在一起,同时还表现了传统道德之美,比如里面写只有一个白馒头只能给老奶奶吃,除了她谁都没资格吃;女儿好不容易攒了一块钱给家里,偏说是捡的;一双新鞋,兄弟两个人互相推让等等。此外还有苦难之美,这是路遥整个作品的特点,主人公们在苦难中像炼钢一样地磨炼自己。比如孙少平到煤矿去受了很多罪,但他始终相信,只要有人的地方,世界就不是冰冷的,这是路遥对人生的一个观点。他认为苦难磨炼人,人生的意义在于与苦难的搏斗中产生意义,人生就是充满苦难的,没苦难就没有意义。

  彭文祥:

  苦难的主题在路遥笔下已经深化成一种超越题材,苦难让他思考人生问题,反映了当时的社会心理和时代精神。改革开放到现在已经走过30多年,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平凡的世界》这部作品好像有点格格不入,它跨越时空地突然来到了2015年的中国大地上,让我们直面自己的生活,思考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我们该反思些什么?作品里的人物待人接物的真诚、对待爱情的真诚,都让我们看到一个道德基本伦理的标准。

  在《平凡的世界》里,路遥把很多优秀的品德赋予到几个特别可爱的女性身上,比如田晓霞、田润叶、贺秀莲,但是她们的结局都是具有悲剧色彩的,让人感受到一种痛感之后的美感。可能有的人说路遥是个男权主义者,孙少安老跟秀莲说“我要捶死你”,但实际上,我觉得这对夫妻是塑造得最成功的,最能让人跟他们同悲喜、同欢乐。秀莲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追求,但始终都跟随着她的丈夫。但同时,她并不是惟命是从的传统女性,她最可贵的品质是跟她丈夫一起穷则思变,这个女性形象是非常饱满、深厚的。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遥有自己的诗学和美学表达,这在他笔下的女性形象上表现得非常充分。

  另外,路遥在表现爱情方面也很特别。现代电视剧的通俗模式中,三角恋狠多,其实《平凡的世界》中也有这样的关系,比如孙少安、田润叶和贺秀莲,但他表现出来一点没有庸俗化,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纯洁、简单,是一种很自然的,符合人情人性的审美表达。

  (根据现场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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