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穗子的平山故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20日07:16 程雪莉
美穗子写下“中日友好”美穗子写下“中日友好”
聂荣臻送还美穗子    沙飞  摄聂荣臻送还美穗子 沙飞 摄
美穗子写给封奇书的信件美穗子写给封奇书的信件
陈文瑞陈文瑞

  一

  我先抱起那个受伤的婴儿,看到伤口包扎得很好,孩子安详地睡着,我嘱咐医生和警卫员,好好护理这个孩子,看看附近村里有没有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赶快给孩子喂喂奶。那个稍大些的孩子,很讨人喜欢,我牵着她的手,拿来梨子给她吃。小孩子还挺有意思,开始不肯吃,我用水把梨冲洗了以后,她才接了过去。

  把两个孩子安顿下来,我让炊事员做了一盆稀饭,把那个稍大些的孩子拉在怀里,用小勺喂她,孩子就显得不那么拘束了。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嗯嗯”地回答着。翻译在旁边说,她说叫“兴子”。我听这个名字差不多,像日本女孩子的名字,日本的女子很多都叫什么子什么子的。其实,这个小姑娘叫美穗子。她1980年来我国探望的时候,对我说,在日本话中,“兴子”的发音和“死了”的发音相近,当时她很小,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知道说“妈妈死了”,翻译就由此认为她叫“兴子”了。

  两个小孩子在指挥所停留期间,这个大一点的孩子一直跟着我,常常用小手拽着我的马裤腿,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这是聂荣臻元帅记下的温情片段。

  1940年8月21日清晨,聂荣臻司令员屋内电话响起,是杨成武同志亲自打来的。他说3团1营的战士冲进一所起火的木屋(后知是日军井陉煤矿车站副站长加藤清利居所),救出两个日本小女孩,孩子的父母都死于战火,那个不满周岁的女孩受伤,经我医务人员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前线部队不能带着两个孩子参加战斗,请示这两个孩子怎么办。聂司令马上答复:“立刻把孩子送到指挥所来。”

  在百团大战期间,聂荣臻元帅战火中救下日本孤儿美穗子、溜美子姐妹,这段佳话家喻户晓,但鲜有人知道,是平山团的战士封奇书精心照料了美穗子一个多月,是陈文瑞等平山母亲们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了溜美子。

  封奇书是平山县洪子店附近下寨村人。他当年看到120师的布告,毅然报名参加了平山团。他有文化,记性特别好,那张布告像刻在他的脑子里,几十年后他还能原文背出。封奇书后来随刘桂云、黄胜斌率领的平山团200人重回平山,在晋察冀四分区工作。后给四分区战委会主任袁心纯当勤务员。百团大战期间也曾是聂荣臻司令员的通讯员。

  百团大战越战越酣。聂荣臻本来打算自己收养两个孩子,但敌人“扫荡”频繁,照顾两个小孩子将有不少困难。再说,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留在异国他乡,将来她们很可能会伤感的……最后,他于8月22日写信,安排部队送还日军。由洪河槽村民李化堂用扁担挑上姐妹俩,计划往南经长坪顺铁路往东到井陉县城。那封没有封口的信件,被沙飞拍照,信文永远地保留了下来:

日本军官长士兵诸君:

  日阀横暴,侵我中华,战争延绵于兹四年矣。中日两国人民死伤残废者不知凡几,辗转流离者,又不知凡几。此种惨痛事件,其责任应完全由日阀负之。

  此次我军进击正太线,收复东王舍,带来日本弱女二人。其母不幸死于炮火中,其父于矿井着火时受重伤,经我救治无效,不幸殒命。余此伶仃孤苦之幼女,一女仅五六龄,一女尚在襁褓中,彷徨无依,情殊可悯。经我收容抚育后,兹特着人送还,请转交其亲属抚养,幸勿使彼辈无辜孤女沦落异域,葬身沟壑而后已。

  中日两国人民本无仇怨,不图日阀专政,逞其凶毒,内则横征暴敛,外则制造战争。致使日本人民起居不安,生活困难,背井离乡,触冒烽火,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独人父母。对于中国和平居民,则更肆行烧杀淫掠,惨无人道,死伤流亡,痛剧创深。此实中日两大民族空前之浩劫,日阀之万恶罪行也。

  但中国人民决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为仇敌,所以坚持抗战,誓死抗日者,迫于日阀侵略而自卫耳。而侵略中国亦非日本士兵及人民之志愿,亦不过为日阀胁从耳。为今之计,中日两国之士兵及人民应携起手来,立即反对与消灭此种罪恶战争,打倒日本军阀财阀,以争取两大民族真正的解放自由与幸福。否则中国人民固将更增艰苦,而君辈前途将亦不堪设想矣。

  我八路军本国际主义之精神,至仁至义,有始有终,必当为中华民族之生存与人类之永久和平而奋斗到底,必当与野蛮横暴之日阀血战到底。深望君等幡然觉醒,与中国士兵人民齐心合力,共谋解放,则日本幸甚,中国亦幸甚。

专此即颂

  安好

  聂荣臻   

  八月二十二日 

  聂荣臻司令是要让日军看到,我军仁爱和日阀惨无人道的屠杀是多么巨大的反差。后来,晋察冀的“反战同盟”支部搞得非常成功,被俘日军士兵愿意留下的越来越多……

  即将告别,聂司令员抱一抱襁褓中的溜美子,然后,蹲下来,亲切地抚摸着美穗子的头,嘱咐她路上要坐稳,箩筐摇晃时要抓住绳子……如同慈父告别女儿一般。一旁拍照的沙飞按下了快门,摄影家的眼睛都潮润了。

  二

  由于铁路沿线战斗仍很激烈,李化堂一行朝着日军驻扎的方向走去,刚走了几公里路到南沟东坡时,忽然从远处传来炮声,前面正在开枪交火,无法前进,他们只好返回……最后,姊妹俩辗转被送往平山县中古月村晋察冀军区后方医院养伤。

  此时,17岁的封奇书接到命令,由他照料美穗子,襁褓里的溜美子交给当地妇救会。

  封奇书脑瓜灵活,手脚勤快,讲究卫生,很受首长们的喜欢。封奇书听说袁心纯主任要给他重要任务,兴高采烈,一听是带日本小孩,便泄了气。日本人烧杀抢掠,用刺刀挑死中国小孩,放在锅里煮中国孩子,今天倒要我们精心照料他们的孩子,真是想不通。袁主任耐心地讲解,鼓励他,要他像亲人一般对待孩子。后来,袁主任非常关心美穗子,夜里打着手电来查看,嘱咐给孩子驱赶蚊子苍蝇;为她安排一日五餐的饭谱,配给饼干、奶粉、白糖、水果,比团级首长负伤的待遇还高。但是,把慈爱给予日本孩子的袁主任,不久之后被日军的马刀残暴地砍下了头颅。

  在敌工科,封奇书看到一个小女孩,面色黄瘦,神情恍惚,呆滞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目光。面对那目光,封奇书心软了,他接手了照顾美穗子的任务。敌工干部马俊儒是留洋学生,懂日语。他详细地告诉封奇书:日本小孩早晨要喝奶,吃水果要削皮,用水洗净了才吃,炒菜要软和些,吃大米要加白糖,尽量吃瘦肉,毛巾要一个人用,衣服要一天一洗,大便后要用纸擦,不要用土块和石头……封奇书一一记下。“可是,孩子叫什么名呢?”马干事要走,封奇书赶紧问。马干事帮忙一起询问,美穗子这回似乎听懂了,喃喃地说:“麦包……”在1980年寻找美穗子的过程中,日本《读卖新闻》曾将封奇书提供的发音“麦包”,作为一条重要线索。

  封奇书很快适应了这个任务。虽然吃饭、穿衣、冲奶粉他都有些笨手笨脚,但他不厌其烦,想尽一切办法哄得孩子高兴。为了让美穗子开心,封奇书带着她到古月河边玩耍。他在沙滩上垒砌一个沙壕,灌满水,让孩子捉小鱼。一会儿逮蚂蚱,一会儿扑蝴蝶,一会儿采野花。一次,封奇书用马尾给美穗子套了一只知了,他掐掉一段翅膀,捏着要递给美穗子玩耍,美穗子小心翼翼地观察,欲用小手去接,忽然,鸣声大作,她又惊又乐,拍着小手笑了起来……美穗子在极度惊吓又言语不通的人群当中,第一次笑了。

  渐渐的,美穗子变得活泼和快乐起来。封奇书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美穗子眨眨眼,封奇书就明白她想什么了。一次,在外面玩耍,老乡给了几个绿皮核桃。封奇书砸开,剥出核桃仁递给她。老乡一再做手势表示能吃,她就是不张嘴,光是微笑。封奇书马上明白了,他剥去核桃仁上一层浅褐色的皮,用水冲洗后,美穗子才高兴地吃起来。

  美穗子最高兴的事是去看妹妹。每当马干事用日语告诉她后,她就高兴地一路蹦蹦跳跳,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儿歌。她把采到的野花、带来的糖果不停地往妹妹手里塞,小院里响起一阵阵天真烂漫的笑声……

  当溜美子送给当地妇救会时,妇救会主任栗华妮一路小跑找到陈文瑞。当时陈文瑞20多岁,刚出生的女儿夭折了,奶水充足。但她一听是个日本小孩,顿时生气了,说什么也不给喂。她说:“日本人成天价杀人放火,是我们的仇人,凭什么让我给他们奶孩子?”这时候,孩子饿得大哭起来。栗华妮一撩衣服,竟然让孩子吮吸自己的奶头。但她的孩子已经四五岁了,早就断奶,哪里还有奶水?暂时安慰罢了。孩子吃不到奶水,马上又哭起来。栗华妮笑着说:“你看她多可怜,总不能见死不救啊!”陈文瑞勉强接过了孩子,开始喂奶。孩子努力地大口吮吸,额头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吃得欢畅。陈文瑞奶水里涌出母性的慈爱。之后,她对孩子照顾得非常周到,产生了感情,送走时恋恋不舍,在人群里偷偷掉眼泪……

  在孩子从井陉送来又送还井陉的途中,多个井陉、平山的妈妈敞开怀抱,用乳汁喂养了这位日本小姑娘。当然,因为那些刻骨的仇恨就在身边,这些人间大爱还不能被人们所理解,喂过奶的妈妈们几十年里都保守这个秘密。陈文瑞还因此在后来的政治浪潮中受到冲击。

  三

  一个多月过去。一天,袁主任把封奇书叫来,先夸赞他把孩子带得好,然后说要将孩子送往洪河槽,再将孩子交还日军。夜里,封奇书看着熟睡的美穗子,竟然失眠了。

  次日上午,封奇书找来两顶小草帽,给孩子遮阳,又找来麦秸铺在挑筐里,中间再铺一层油布,上面再铺上小凉席,好让姊妹俩坐得舒服些。溜美子也被栗华妮送来了。封奇书看到溜美子戴着绣花的小帽子,穿着小虎头鞋,被中国妈妈打扮成出远门的平山小娃娃了。

  封奇书一路照顾姊妹俩,出平山境,到达洪河槽,首长们看到健康快乐的姐妹俩,一再夸奖他们。短暂停留后,他们由部队派人护送,辗转到达井陉县城,把美穗子姐妹和聂司令的信安全交给日军。遗憾的是,不满周岁的溜美子后来在石家庄的日军医院夭折。美穗子于1940年10月被伯父平安带回日本。同月,封奇书在敌工科见到日军驻石门司令部寄给四分区的来信,说收到两个小孩,向八路军表示感谢……

  1980年5月29日《人民日报》刊登了《解放军报》副社长姚远方的文章《日本小姑娘,你在哪里?》,将这段故事公之于众,引起两国新闻界的关注。日本《读卖新闻》报的记者通过一系列调查,很快找到了住在日本宫崎县的美穗子一家,当年的那位“小姑娘”已经是三个女儿的母亲,和丈夫开一家五金店,过着平静的生活。

  不久,美穗子全家受中日友协邀请来到了中国。1980年7月14日,在人民大会堂新疆厅,聂荣臻元帅接见了美穗子及她的家人。年逾八旬的聂帅再次拉着“日本小姑娘”拍照,亲切问询。聂荣臻的女儿聂力记述了那一刻的情景:“见到父亲的一刹那,美穗子话未说泪先流,竟‘呜呜’地哭出了声。我也受到感染,眼窝里蓄满了泪水。美穗子弯下身子,用额头触摸父亲的手,以此大礼来表达对父亲的感激之情。”从此,聂帅又找到了一个“女儿”,美穗子也称呼聂帅为“父亲”。

  美穗子没有忘记曾经养育过她的封奇书。她访华后不久,打听到了封奇书的地址,寄来一封信和一张全家照。封奇书拿着信件,和平山县委宣传部的康喜宽一同找到古月中学的马立章老师,请他帮助翻译了信件。美穗子这样写道:

  ……回想幼年时,我那亡故的祖母曾经多次告诉我当时八路军战士和乡亲们对我的热心抚养和关照,这些事到现在我还隐隐约约地印记着……

  在残酷的攻防战争中成了战争孤儿的我,只是由于您的珍贵的抚育才使我活了下来。连语言也不通的我给您造成了多少麻烦,使得您不顾自身安危付出了多么大的辛苦养育了我。这一切都使我充满了无限感激、感谢之情,不论用什么也是难以报答的!

  封奇书连夜写了回信,又请马老师翻译成日文寄给美穗子。信中说到他只是作为一名八路军战士,遵照首长的指示做了微不足道的工作,但40年来一直惦记她,听到她访华的消息,高兴得很,陈文瑞妈妈从40里以外的陈家峪特意赶来,都盼望再见到美穗子……遗憾的是,他们生前都没能再见到他们抚育过的日本小姑娘。

  四

  2011年盛夏的一天,我走进北京聂荣臻元帅居住了43年的院子,院落敞亮宁静,一如元帅生前的模样。聂荣臻女儿聂力对我说:“他坐在那把旧了的轮椅上,把自己置身于明丽的阳光下;他微笑着望我一眼,一言不发,而后,他微微抬起头,深邃的目光望向湛蓝的苍穹。在他1992年去世后,不知有多少次,我梦中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姿势——静静地,深情地向着远方的天际仰望。”

  元帅远去,此刻接待我们的聂力也已年过八旬。聂力与父亲母亲失散十多年,被寄养在上海一户农家。几岁就开始做饭、纺棉、种地、插秧,什么农活都要干,给别人家当保姆带孩子,每月换一斗米。有时要靠出去讨饭过活。刚满12岁就被送到纱厂当童工,备尝人世的艰辛……后来在周恩来的关照下,聂力于1945年到晋察冀和父母团聚,后来成为新中国国防科技大军中的一员,也是共和国的第一位女中将。

  这个温馨的院落,美穗子也曾数次来过,来看望她的中国父亲。美穗子第一次访华,聂力替父亲去机场迎接。两人一见面都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相拥而泣。她们俩有着多么相似的“孤儿”的童年啊!她们一见如故,而今,她们已经相见7次,成为“永永远远的姐妹”。

  聂力曾于1989年访问日本,专程去看美穗子。她惊讶地发现,每到一地,聂帅战火中救护的“日本小姑娘”的故事人人皆知,都能说出美穗子的名字和故事。可见这事件影响是多么大,聂帅的人道主义精神多么动人。后来,聂帅的故乡江津市与美穗子的家乡都城市结为友好城市,友好交流不断。2003年,井陉县洪河槽村的“聂将军与美穗子雕像”和井陉矿区“美穗子获救纪念碑”落成,“井陉都城友好纪念馆”也正式开馆。

  五

  开始寻访封奇书照顾美穗子的故事时,我曾产生过一个很大的疑问。资料里显示,聂帅在8月22日给日军写信后,第二天或第三天就把孩子送还了日军。封奇书又怎能照顾美穗子一月有余呢?(张志平《非凡岁月》中记述为46天)

  这疑问困扰我多日。这是写纪实作品的“坏处”,一个时间对不上,就心神不宁,感觉不踏实,若找不到说服自己的资料就很惶恐,似乎觉得对不起历史和那些真实的人物。最后我把目光转向井陉矿区,终于在一份资料中找到了原委:原来是在送还途中因战事激烈,复转回平山古月,直到10月才送还的。于是,才释然。

  由此想到,日本都城市日中友好协会的支部长来住新平,为了弄清这段历史,先后22次来到中国,在井陉和平山细细密密地走访,一村一镇地标注,最后清晰地制作出美穗子被救的路线图,每一位护送的人名都标注清楚。图中标有封奇书的名字。这种治史的态度让人尊重和感动。

  张志平主编的《非凡岁月》中,曾写下了在编辑这段故事时进行的深度寻访。当时他为了使这段历史更加完整,曾先后寻找多人,查阅了80年代初的多份报纸,见到封奇书在1980年5月5日写下的《中日友谊缩影》,后来查到封奇书的同事康喜宽写过的报道,康喜宽曾亲自采访过封奇书和陈文瑞,是惟一的知情人。于是就请康喜宽执笔写下《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张志平当时觉得还是缺乏有价值的照片和资料,在康喜宽的提醒下,他找到了封奇书的女儿封吉平。

  张志平这样回忆道:“几经周折,吉平终于答应给我提供照片,得此消息,我马上驱车赶到平山县城。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她匆促地从机关大门走出来,一句话也没说,递给我一个红皮的笔记本转身就走,从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上,我感到她哭了。翻开本子一看,里面竟然全都是封奇书老人和美穗子往来的照片和有关资料。在返回的路上我也一直在默默地流泪,这些珍贵的资料是父亲对女儿的真心寄托,是吉平的传家之宝。因为身经百战的封奇书在最终告别这个世界时,可能有许多事件都在记忆的长河中淡忘了,但他和美穗子往来的这段经历却深深地烙刻在心里,成了他漫漫一生仅存的珍藏。”

  2014年的夏天,来住新平一行再次访平山,封吉平陪同他去封奇书老人墓地祭扫。烈日炎炎,香蒿青葱,大片的向日葵盛开,大家步行很长时间,来到一处山坡,有一座石砌的墓地。我在墓石上没有找到封奇书的名字,这又是一座平山团战士的“无字碑”,不,仔细观察,石碑底座有字迹,正面有“无为”,侧面刻有“一世空留影,九泉不流芳”等字样。后来,听封奇书的内弟封世泽老人介绍,这是他亲自为姐夫撰写的一副对联,原来写的是“忠耿一世空有影,坦然九泉不流芳”,结果石头短,缩减成五言。

  我想,忠诚、耿介、坦荡、淡泊,这副对联正是整个平山团战士的写照。九泉可以不留他们的芳名,墓碑可以无字,但是他们的影子至今还被我们寻找,他们的精神亦会万世流芳。

  

  来到日本宫崎县都城市,由来住新平引领,踏进美穗子家古朴的庭院,踩着沙沙的石子,石子间盛开着黄色的太阳花,一切都感到有些恍惚。

  我的神经长期在战火、硝烟、鬼子、屠杀等词汇里浸泡,忽又看到聂帅救孤,印叠幼小美穗子姐妹的影像,倏然70年过去,又切换到眼前70多岁的日本老太太身上,脑筋盘绕太多,真有些转不过弯来。

  美穗子家有太多聂帅的印迹,四壁悬挂的是他们的合影老照片,摆放的聂帅各个时期的传记和铜像。第一次访问中国时,聂帅送给美穗子两幅山水画,但是,她的房子矮,挂不下。最后,她家把房顶重新拆了以后,加高了,把两幅画镶嵌在玻璃框里,郑重地悬挂在客厅……书架上摆着聂力的《山高水长》。看到她家橱柜上摆放的“天桂山风光”镜匾,我才回过神来,是聂帅,是封奇书,是战争,是平山,把我印象里“传奇”的时光编织在一起。

  采访中,美穗子一一介绍了聂帅的纪念物品,她陷入回忆,深情地说:“我当时才4岁,所以不太记得……当时孤苦伶仃,受到这么多人的帮助才活过来,回到家乡并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这些跟聂帅、当地的八路军战士还有老百姓的帮助是分不开的,我在这里表示由衷的感谢。”她特别想见一见封奇书,但封奇书于1997年去世。2002年8月,美穗子又一次访华,回到再生之地井陉矿区、井陉县、平山县,进行“谢恩之旅”,沿当年的被救路线一一拜谢恩人。她专程来到封奇书的墓前祭扫。美穗子在墓前深深地鞠躬,热泪涟涟……这个普通的平山团战士,他捧出宽容赤忱的心,慰藉了一个日本女孩孤独的心。此刻,长眠故土的封奇书一定听到了美穗子的感激之声……

  而今,美穗子已有七个外孙、外孙女,安享着幸福的晚年。在1980年被找到后,她这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便成为日中友好协会的一员,参与社会活动。目前,因年龄原因,她的三女儿溜美子接任她的工作……

  那天,我去了美穗子家的洗手间。坐在她家温热的马桶上(智能,瞬间加温),踩着绵绵的地毯,一瞬间,思绪回到碾盘沟村(离西柏坡不远,沙飞在此创办《晋察冀画报》)。前不久,我们陪着来住新平一行,到碾盘沟采访,遇到“孤儿”张永海,他的母亲被日本鬼子杀害。张永海边哭着,边讲述他母亲被杀的经过,我看到,他脚上穿着一双破布鞋,露着脚趾。他和他的先辈一样,喝着玉米粥,住着土坯房……我此刻想,别说这智能马桶,普通马桶或许村民们都没有用过。而被救的美穗子,她家庭院的盆景修剪一次大约需要3000多元人民币,相当于我们一个公务员的月薪。美穗子的家庭状况在日本是非常普通的。抛下历史的、区域发展的差距,这一刻,难道我们不应该思考一些什么吗?我们的前辈浴血奋战换得胜利,梦想共同富裕的理想社会,难道希望自己的后代穿露脚趾头的鞋吗?这一刻,难道你还在为我们经济总量超越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强国而膨胀骄矜之心吗?

  路漫漫,思纷纷,我辈尚需努力。采访结束,美穗子写下“中日友好”四字相赠,我们起身告别,驱车上路。美穗子在她家门口送别,伫立良久……

  回首间,借用悬挂在美穗子客厅里的、1980年姚远方写给美穗子的诗作结,并祈祷和平:

  逢凶化吉浴硝烟,阔别中华四十年。

  太行山水常萦梦,雪梨入口今犹甜。

  忽闻老将呼弱女,从此凭栏夜不眠。

  悲欢离合辛酸事,化作日中友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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