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台湾著名诗人、散文家席慕蓉的最新散文集。在书中,席慕蓉用一颗澄澈的诗心来体认生命中幽微辽远的感动与牵挂,用温润入心的文字讲述时光长河里绵长的喜悦与哀愁。童年动荡年月里的辗转与彷徨,初踏蒙古原乡的悸动与澎湃,与灵魂相契的友人的倾心与交流……时光流转,世事变迁,她与时间握手言和。
蒋勋带我和晓风上阳明山,说是去一处在冷水坑附近的饭店,这“饭店”却是置身于幽林与溪谷之间。
主人林先生来接待,还有一只壮硕的黑猫也走近,向我们三人示好。沿着青苔铺满的石阶梯往下去溪谷,坐在长得极高的疏林间,旁边是不断奔流着的溪涧,我觉得仿佛又回到我高中和大学时代的生活场景。那个时候的台湾,好像很容易就可以上山,然后很容易就会走进一处溪谷,和同学们赤足涉过溪水,几乎是整个青春岁月的记忆。
如今却恍如走进一处久违了的梦境。
然后,林先生再带我们攀梯上了山壁,坐在半山上一间小小的和室中品茶,这时观看到的是近处的林梢,人坐在山壁之上,听近在耳边的风与叶的声音,也听溪谷低处流水的声音,整座山林,除了我们这几个人和一只猫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访客。
我觉得这样的构图就是古画里常见的“秋山图”,秋光静好,三五友人且在画幅的一角暂作歇息,还有一只黑猫,安稳地睡在蒋勋怀中。
这只黑猫名叫“黑米麻吉”,原是一只小流浪猫,被山谷的主人收养之后,长得颇为壮硕,而且跟人很亲。
喝茶时,它睡在蒋勋身上,团团的,睡得很稳。后来,起风了,天色渐暗,林先生怕我们会着凉,就从山壁上的小和室走下来,再上石阶,来到一座木屋的楼上暂坐,他请我们稍待片刻,就自去厨下督促员工准备晚餐,这时,“黑米麻吉”又跑到我的膝上来睡觉了。
它年龄虽小,身体却很有分量,沉甸甸的,依靠在人的身上,那种完全信任你的感觉,使人受宠若惊。
山色因着天光而慢慢转变,室内陈设非常简单,除了长桌的桌布的反光,极柔极淡,映照到对坐着的蒋勋的脸上。晓风坐在我旁边的窗台上,我与她之间,隔着瓶中几朵花瓣厚厚的百合。窗外风声倒是挺厉害的,可是,在我们这间长长的有着许多大窗户的房间里,却非常安静。好朋友相处就是这样,不必急着找话讲,我们三人各据一处,默默相对。
好像是蒋勋先提起“空间”,说是想念在东海住宿时,那一块可以种花的空间,又说谁的母亲,生前多么喜欢种花,然后就忽然说到他与父母的永别。在暮色浮动的空寂的室内,他的面孔几乎半隐在暗影里,他的声音极沉极低,可是我和晓风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所说的,也正是我想要说却一直不能好好说出来的感觉。于是,我也想试着表达,晓风也加入了谈话。
像是有些什么触动让我们三个人在那一刻都来试着“各抒己怀”,极为简单的话语,却一直到此刻还在我心中停留,不肯离去,恍如是一种凝定的意象。
此刻,在灯下回想,蒋勋、晓风和我,三个人之间的简单对话,说到长辈逝去之后的我们的感觉,其实应该不只是我们三人的个人感受而已,想必在这个岛屿上,有许多和我们同一个世代、同一样身世的人,也都会深有同感吧。那是一种自觉单薄而又无所依恃的孤独,不是示弱,也不是对自身的怜悯,只是真相在眼前寂然显现,而我们竟无言以对。
是何等美丽而又惊心的
巨大的秩序 如鲸的骸骨
隐藏了整整的一生 只有在那些
曾经与血肉的黏连都消失了之后
才能显示出洁净光滑弧形完美的
骨架 支撑着 提升着
我俯首内省时那无由的悲伤与颤怖?
——《迟来的渴望》
三个好朋友,一起走过许多路,去过许多地方,谈过许多次话,也透露过许多彼此的心事,可是,那浮动在暮色中的几句简单的话语,为什么在我心中却始终不肯淡去?
我想,那真正触及深心的痛,却是之后的沉默无语。没有人急着要发表看法,没有人急着要来“励志”,更没有人急着要转换话题,而最最可贵的,是没有人想要稍稍更进一步地去“深入”。
我们就站在这“深入”的边缘。
三个人都知道,我们已经抵达了这个边缘,反而觉得沉默才是最最值得珍惜的沟通了。
(摘自《流动的月光》,作家出版社2015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