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一代风流的世纪大家 有中国气派的左翼干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27日07:01 朱献贞
  经典作家之欧阳山

  在20世纪文学史上,生命历程跨越现当代两个阶段的作家虽然不少,但是将创作生命贯穿到底且独树一帜的作家并不多见,在这为数不多的行列中就包括了领一代风流的欧阳山;在20世纪左翼文学史上,有过海外游历使创作带有中西色彩的左翼作家为数众多,但土生土长全靠自我摸索竟然达到土洋融合形成“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左翼作家比较稀罕。在这少之又少的作家队伍中就有左翼文学的干将欧阳山。1908年诞生2000年去世的这位世纪大家,以其独特的文学阅历在现代中国文学的版图上占有一席之地,其《高干大》《一代风流》《广语丝》在明星璀璨的当代文学星空中也放射出自己的熠熠辉光。

  始终处在争议中的大家

  从1924年发表处女作《那一夜》到2000年去世前最后一篇文章《〈伟人周恩来〉首发式贺信》,欧阳山在每个文学创作阶段都力求不断超越自我追求新的艺术范式,显出与同时期文学思潮不同的格调,产生不同的论争与反响,几乎使欧阳山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各个阶段都留下了自己鲜明的印迹。

  1924—1930年,虽是欧阳山的起步期,但也是“多元素的复合体”时期。年轻的欧阳山对一切文学资源都如饥似渴吮吸甚至到了饥不择食的程度,这既包括鸳鸯蝴蝶派作品,也包括来自域外各种文学流派,对“五四”新文学更是不分门派来者不拒。但这时他还是更倾向“文学是至情的宣泄者”的主张。他的处女作《那一夜》一经发表就引起了争议。女主人外表的开朗活泼能干和受挫后的软弱消极乃至自杀,在有些人看来很不合理,但在欧阳山这才是生活的真实,那种对女性解放抱有简单化的幻想是不切实际的。另外这时期小说浓厚的欧化色彩和灰暗的小知识分子忧伤情调,使此时笔名还是“罗西”的欧阳山成为一个有争议的作家。如《玫瑰残了》可以算当上欧阳山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男主人公大学生“V”的名字直接来自维特的略写,而他热恋的美丽少女倩伦也让人想起绿蒂,其情节乃至结尾也与《少年维特之烦恼》相似,主题上更是带有强烈的世纪末情绪。但在多元复合中也酝酿着欧阳山新变。

  1931年7月欧阳山出版中篇小说《竹尺和铁锤》,通过王九姑和女儿阿菊两代女性的命运,暗示了在革命思想影响下的工人阶级反抗意识的觉醒。这也标志着欧阳山开始自觉走向左翼文学之路。到1942年前,欧阳山在鲁迅等人的影响下陆续创作了《七年忌》《生的烦忧》《梦一样的自由》《失败的失败者》《流血纪念章》等短篇小说集,中篇小说《青年男女》《鬼巢》《崩决》,长篇小说《战果》等一系列作品。其新颖的艺术形式和鲜明的大众意识,令欧阳山在左翼文坛声名鹊起,鲁迅“山兄”的称呼和《草鞋脚》对其小说的编选,更提升了欧阳山的知名度。同时欧阳山化用大众化语言甚至直接使用粤语进行创作如《单眼虎》等,也使其显得十分另类和富有个性。

  1942年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的欧阳山,其创作发生了较大变化。1944年6月的人物速写《活在新的社会里》不仅赢得了文艺界的赞扬,也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并写信祝贺,在延安产生了不小的轰动。在经历了较长时间的农村一线生产实践后,欧阳山1947年创作出了解放区第一部反映农村合作社题材的小说《高干大》,塑造了一个“大半个是共产党员”“小半个仍是农民”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高生亮。这是一个平凡英雄,一个时代新人。作者借鉴《联共(布)党史》中描述的从大地母亲吸取力量的巨人安泰故事和现实生活的人物原型,成功的塑造了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形象高干大,以之喻指共产党人联系群众的重要性。作品已发表就引起巨大反响,赵树理、丁玲、冯雪峰等人都给予很高评价,作品甚至成为指导解放区土改和合作化的参考书。当然,欧阳山对解放区农民干部缺点和落后思想的描写,无论当时还是此后都引来各种争议,正是因为有争议才更说明这部作品的可读性和欧阳山创作对窠臼的突破与创新。

  十七年时期,长篇小说《三家巷》《苦斗》直接将欧阳山推到了政治的风口浪尖上。这两部小说是欧阳山构思已久的《一代风流》的第一、二卷。1959、1962年完成的这两部作品尤其是《三家巷》因为主要描写了革命初期阶段尚处于不自觉时期的工人生活和塑造了还处在幼稚简单带有强烈小资产阶级情调阶段的周炳,而引起激烈争论,乃至后来引来政治批判,最终导致创作被中止。作品以市民生活为主调,将周、陈、何三家分别代表工人阶级、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置于复杂的姻亲关系网络中,让“阶级界限”变得复杂而多元,人物也不能用简单的敌我善恶来分辨。这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要求的阶级森严、正反分明的人物美学存在很大冲突,引起争议乃至政治批判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但这也正好说明,欧阳山是一位敢于坚持个人创作风格,不迎合时流的个性作家。

  新时期的欧阳山恢复了写作自由,1985年以近80岁的高龄续完并出版了《一代风流》的后三卷《柳暗花明》《圣地》《万年春》,独特的艺术格调引发争论,其中争论最大的是周炳这一形象的变化。周炳已经从幼稚走向成熟,从复杂立体转向简明单薄,其政治属性极大地挤压了人性多样。这虽然是人物性格发展使然,但从艺术美学角度来说人物复杂性的丧失,必然影响其立体感和违背生活逻辑,造成艺术魅力削弱。《柳暗花明》中周炳已经成长为一个性格单纯的无产阶级战士,《圣地》《万年春》中周炳更是完全变了个人。很多批评者认为,过于强调“主旋律”的《一代风流》与1980年代出现的文学新格局格格不入,让人感到十分突兀。面对这样的评论,欧阳山似感无奈地说:“我在《一代风流》这本书里,本来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要从多样化写到主旋律的,那阵子也不行了。从前‘十七年’的时候,人家批判那一头(即多样化—笔者注);那阵子新时期了,人家又批判这一头了(即主旋律),有人说那一头优,这一头劣了;甚至说所有描写革命的小说都没有人读了——仿佛弘扬主旋律的作品已经被打入‘防止’之列了。殊不知‘弘扬主旋律’,恰恰是起着警惕某种倾向的作用的。”但是,毕竟政治不能代替审美。正如有学者分析的那样:“后三卷中的周炳,虽然在敌我方面爱憎分明,政治热情很高,读者看到他在不停地忙碌、斗争,但感受不到他丰富的感情世界,觉得他缺少常人应有的人情味。……这同作家不敢放手写人性、人情、爱情等是大有关系的。”考虑到作者所遭受的“文革”苦难、新时期对革命现实主义传统的倡导、对“现代派”文艺思潮的看法,我们就不难理解这种创作现状了。

  欧阳山最后10年即1990年代,再次因为“《广语丝》”系列杂文引发争论。出于对“有害于社会主义”事物的不满和对主旋律的拥护,从1989年《破题儿》开始到2000年《〈伟人周恩来〉首发式贺信》,欧阳山撰写了117篇杂文共三集《广语丝》杂文。因此突出的主旋律色彩,这些杂文被评论界称之为 “社会主义杂文”,“最主要的特征,就在于它的批评锋芒所指,是那些反马克思主义、反社会主义和反对共产党领导的有害事物,而决不是去批判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和共产党的根本,也决不是去否定中华民族的优秀历史文化传统,更不是去嘲笑讽刺勤劳勇敢的伟大中国人民。”(成志伟《从〈广语丝〉谈社会主义杂文的基本特征》)赞誉者将其称之为“当代鲁迅风”,反对者从各自的角度对这种“社会主义杂文”展开了非议,甚至封欧阳山为文艺界的“左王”。(田海兰《欧阳山评传》)联系到1990年代的“新左派”“新自由主义”“激进主义”“保守主义”纷争的文化语境,我们可以想象置于这一语境中的“广语丝”论争的热闹程度。

  愈老弥坚的左翼文学立场

  通过简单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欧阳山创作历程实际上就是一个由小知识分子写作逐渐迈向左翼文学乃至于主旋律文学道路的这样一个发展轨迹。

  左联时期和抗战初期(1931—1942)的欧阳山,已经是自觉地走向了左翼文学的创作道路。1931年标志其创作转型的《竹尺和铁锤》已经折射出工人阶级意识的觉醒。《七年忌》《生的烦忧》《梦一样的自由》《失败的失败者》《流血纪念章》《鬼巢》《战果》等作品,一方面大胆暴露了军阀政府统治下的社会黑暗,另一个方面在写出病态社会的人生的同时也极力发掘出工农大众的哪怕微弱的反抗之光。甩掉了小知识分子忧伤的欧阳山,在鲁迅精神的感染下成长为左翼文学战壕中的一位优秀作家。在“两个口号”的论争中他站在了凸显无产阶级大众立场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一边,使自己的左翼身份格外鲜明。

  正是早期阶段的底层生活经历和左联时期鲁迅等人的影响,使延安“讲话”之后的欧阳山,虽然在创作风格上发生较大变化,但并没有轻易改变自己的左翼文学立场,成为一个简单的“歌颂派”。从这个角度我们再来看欧阳山1947年的《高干大》,之所以将高生亮塑造成一个“大半个是共产党员”“小半个仍是农民”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对其迷信思想、小农意识等的暴露,恰恰说明了欧阳山实践延安讲话精神的同时并没有放弃文学审美立场。这也是欧阳山在解放区文学领域显得风格独异的重要原因。这种左翼文学创作思维也直接影响了他对《三家巷》《苦斗》创作美学原则的追求。人们对这两部作品中突破禁区的争议,如大胆描写工人阶级弱点和不回避不同阶级间的姻亲联系和爱情交往,不是脸谱化的刻画阶级人物形象而是遵循生活本质和艺术真实的原则使其立体鲜活等等,无不与欧阳山这种左翼文学理念有关,当然他的厄运也因此而生,乃至于被打成美化资产阶级和丑化工农形象的“牛鬼蛇神”和“走资派”。

  极左思潮对欧阳山的错误批判,当然应该彻底否定,但是我们一定要注意自20世纪60年代至“文革”结束前10多年的政治批判和“思想改造”在某种程度上也给欧阳山留下心灵的阴影,甚至束缚了其文学思想的发展和转变。1980年代欧阳山对“现代派”简单否定和《一代风流》后三卷的创作水准的退步,充分暴露了他左翼文学思想的激进化。我们说,真理向前多走一步就是谬误,那么对左翼文学思维单向度的发展,也会令原有的思维活力丧失。1990年代《广语丝》对各种有害社会主义事物的批判,固然有其时代背景,但何尝不是创作主体文学思维一元化发展的结果呢。新时期欧阳山文学思维还是一种左翼文学范式,只不过已经是有了很大改造后的左翼思维了,相比较于此前的思想结构,已很难适应时代的发展了。

  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美学风范

  纵观近一个世纪的文学创作历程,我们发现欧阳山总是处在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追求具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民族美学风格。这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作品中浓郁的地方色彩;二、普通大众的热切关注;三、民族艺术营养的吸收。

  读十卷本《欧阳山文集》给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处处闪现的南国风情和扑面而来的岭南文化气息。欧阳山的绝大多数文学作品都以岭南尤其是广州地域生活为底色。《一代风流》不仅将广州大都市繁华风情描写的风情万种,就是“三家巷”这样的街道里弄也是富有人间烟火和生活情趣风俗的展示,乃至于到过广州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试图探访作品虚构的“三家巷”。此外,我们在其他作品中也处处看到岭南的地域色彩包括自然景致。如《战果》中对丁泰生活的山区村中及其周边自然环境的刻画,让我们立刻联想到枝繁叶茂山路崎岖溪水横流的岭南山区。而其中对山区民居和村镇风情的描写也非常合乎当地的民情生活。另外需要注意的是,欧阳山在《高干大》《圣地》《万年春》等作品中对延安解放区的民情描写也十分淳朴自然。这都升华了作品的民族特色。

  延安《讲话》的精神之一,就是要创作出有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的工农兵文学。欧阳山在1942年前虽然不可能自觉的追求这种文学范式,但是从文学创作开始之初,欧阳山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底层大众。而1942年后,《高干大》《红花冈畔》《一代风流》等作品,对工农大众形象的塑造和生活、斗争的白描直叙,以情节取胜的传统章法,欧阳山已经是自觉地追求了。对大众的关注,还包括对大众语言的文学化用。他对《高干大》大量汲取陕北乡音加以改造,活泼生动地展现了小说中各类人物形象的精神面貌。而他实践大众化语言的粤语作品《单眼虎》等更是直接使用了地方方言。

  对民族艺术的继承也是欧阳山小说具有“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表现。诸多评论者都注意到了《三家巷》在人物关系方面借鉴了《红楼梦》的结构方式,而对起义和战斗场面的描写,又明显地流露出《三国演义》《水浒传》的身影。

  总之,欧阳山文学创作是“在精雕细刻中显出民族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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