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上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27日06:55 郭志刚

  虽然早就读过欧阳老的作品,但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地认识他,这要感谢欧阳老的家属给我送来的三册《广语丝》。

  这三册书,收入欧阳老80岁以后写的117篇短文,算上附录,也才二十几万字。但它的内涵是那么厚重而明亮,明亮得就像作者晚年生命之火爆燃的火焰。欧阳老走了,他把光、热留给了读者,我也是被温暖和照亮的一个。那些文章,辞意恳切,激情澎湃,很像是一位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向后人的告别演说。实际上,这也确实是他和读者的最后一次交流机会了,他就像远行之人,面对亲友有千言万语,必须一吐方快。因此,他的文章既是快人快语,也是语重心长的肺腑语、肝胆语,读时你会觉得这不是一般文章,而是对社会和读者的激情“上书”,是新的、积极进取的“陈情表”。书中进言,即有逆耳处,那也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通例,对于一切拥护改革开放并热爱真理的读者来说,他们是听得进去的,并最终成为这些忠言的受益者。

  人们早已听说这是一组“鲁迅风”的好文章。像鲁迅一样,作家一笔在手,无私无畏,直面时事,言而中节。只是由于时代不同,他这些文章,都是从维护国家长治久安的大局出发,既对改革开放以来的“国运昌盛”热烈赞美,也对一些错误言行提出了尖锐批评,而瞻念前途,自是既有信心,也有殷忧,它很像是从心灵的一角,回应了国歌的召唤:在当今种种诱惑和侵蚀的现实危险面前,我们也应该构筑起心灵的长城。

  他的文字有时很泼辣。但所论之事必有凭据,如果我们无法否认他笔下的事实及其由此推演的逻辑性,也就很难推翻他笔下的结论,这也正是鲁迅文章(笔法)颠扑不破的真髓。不过,时代毕竟不同了,我们注意到,他的文章里出现了一个频率极高的词,那就是“咱们”。这是对家人说话的口吻,他显然在文章里也把自己摆了进去,和读者共同用主人翁的态度讨论文学、艺术、教育、文化等国家大事。他是出色的作家和文学家,他的文章表现了很高的写作艺术。他也非常善于运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鲁迅式技巧。如《性格创造之谜》(《广语丝》第十三),对于一些人“惊呼”为中国文学中还没有过的一个“女主角”,他并不赞成,但也不马上反对。不但不忙反对,反而把对方赞赏的这个“新人”的诸多“优点”照单全收,并罗列为:1.聪明任性,快乐自由;2.强烈的个性和自主意识;3.崭新的人生态度;4.香港色彩;5.本土文学和突然介入的香港文化的交融;6.一代人向社会发出的“独立宣言”。接下去,他以迂回笔法,对这六个特点换了个方式进行叙述,真相果然就浮出水面:

  “从第一点看,我们仿佛感觉到她是一个迷人的姑娘;从第二点看,她是一个有思想性的青年人;从第三点看,她有一种和我们大家不一样的人生观;从第四点看,她带着西方世界和殖民地的气息;从第五点看,她在思想上属于一种混血儿的性质;从第六点看,她的政治意识很强烈。”

  事情到此,这位新女性虽已显露本相,但作者好像还怕冤枉了她,并不急于下结论,只说这性格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猜不透”。最后他才抛出撒手锏,用“四有”和“五爱”的X光对她进行了一次“体检”:从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来看,她不沾什么边,因为看不出她有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大公无私的品质等等;再从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爱科学、爱社会主义来看,也跟她没有多少关系。作者问道:“她凭什么要受到论者的惊呼和赞誉呢?难道仅仅因为这个性格是一位民主个人主义者吗?难道仅仅因为她具有现代意识和当代意识,或者‘精英’意识吗?”

  到此,作者虽然表示这性格还是一个“谜”,我们倒也不用猜了。这篇文章统共不过千来字,笔锋虽然犀利,口气是满温和的。像一位拳击手,自始至终不见他出招,他只站着不动,把对方挥来的拳头一一化解,将过程和结果让人们看个清楚。这些,大体上也就是《广语丝》中各篇文章的基本风格。要说作者有什么战法,那也不过是接招或“借”招而已。但不知为什么,这也招来非议,说他“僵化”和“左”。如果真是这样,那是可以据实批评的;但是,一个站着不动,只在那里化解别人招数的人,怎么反倒成了“僵化”和“左”呢?难道就因为他保护了自己和读者吗?自然,谁说话也不能保证全对,文章也不例外。对此,只能依是非、照规矩办,他出拳,你也出拳,都不能动脚,更不能像泰森,咬对方的耳朵。无端的给人加上政治性帽子,这是咬耳朵的行为。

  欧阳老写《广语丝》,一定想到了国家发展大局和人民的长远利益,因此,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坚持改革开放,也一刻没有忘记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如果我们再多了解一些他的话,还会知道,这一立场不止表现于他在改革开放的年代,还深深扎根于他漫长的人生和创作实践。他的童年很不幸,因为家里穷,5岁就被送了人。不幸的童年也给予了他回报,他由此更多地体验和消化了人生,16岁就成了作家。但是,他似乎并没有把这看作是多么幸运的事。他觉得真正幸运的是,鲁迅先生20年代找到了马克思主义,他则跟着老师“学步”,“在30年代的开头,找到了马克思主义,在40年代的开头,找到了中国共产党”(《广语丝》第三十四探索解)。40年代的延安,第一次给了他一片新天地,在这里出版了他至今享誉文坛的名作《高干大》(1947)。正是在这部长篇小说里,我们看到了在人民政权条件下“改革”的萌芽,而且像今天一样,这一萌芽最初也是来自基层。两个历史条件下的“改革”,虽然在规模和内容等方面无法比较,但同样呈现着保守与开放、唯心与唯物的尖锐矛盾。人们知道,40年代初,边区受到外界严密的包围和封锁。为了打破封锁,保障供给,政府号召办好乡村合作社。这样,一场处于黎明期,或者说是早期的改革与反对改革的故事,就在一个名叫任家沟的小乡村展开了。那是1941年:

  “这一年,土地革命才过后不久,许多工作都没上轨道。前线每天在和日本打仗,一切力量都集中使用在前线。整风运动还没有大规模开展,许多干部思想作风上都残留着相当严重的缺点。那些人,那些事,现在看来,或许叫大家奇怪,但在当时,倒是常有常见的。”

  小说在带过这几句很有时代感的“闲言”之后,很快把矛盾推向前沿:社主任任常有1936年办社时,全部家当是5石小米,以后每年由区乡政府向群众征收5石小米,算做股金给他办社。办了5年,征粮25石,而合作社的全部财产,结算时只值20石小米。就是说,除去赔光了老本,又搭进去5石。5年里没分一次红,还不许退股。小说用群众的语气叙述了当时的尴尬:不退就不退,赔光本钱也就算了,可是上级不依,又摊下来5000块钱新股金。因此,群众给合作社换了个名字:“活捉社,把人民都捉定了。”在僵持中,出来开顶风船,决心改变经营方式,使合作社扭亏为盈的,正是小说的主人公“高干大”(高生亮)。他是合作社副主任兼推销员,利用下乡卖货和收股金之便,了解到乡下人常因缺医少药死掉产妇和孩子的苦情,先办了个医药合作社,专门请个医生住在社里给大家看病,赚了钱当年分红。这一招果然灵,原来每人摊派两块钱股金收不上来,现在是这个入10块,那个入5块,一下子就火爆了场面。但任常有反对这么做。他说政府没叫办医药合作社,这不属于合作社的业务范围。乡长、区长都支持他,因为这符合上面立的章程。问题就在这里:单是按老章程做,群众不拥护;群众拥护的,又是老章程里没有的。怎么办?这是共产党员高干大遇到的难题,也是今天还会遇到的难题,而在60多年前,作家就在生活中发现并回答了这个难题。他知道,高干大的行为,也许不符合一时一地的章程精神,但符合党章精神:共产党员永远把群众利益置于首位。他既然深知群众疾苦和切身利益所在,他有什么不愿做、不敢做的呢?他不仅收农民的股金,也收商人的股金。当小商人王银发问敢不敢收1000块钱股金时,他回答;你入一万都行。对于由此招致的“资本主义”、“商业剥削”的帽子,他的回答竟和今天有些相似,他说,他懂得合作社叫多数人发财,要抵制商业剥削的道理,不过,“咱们现在不是抵制商业剥削,是没有商业,没有饭吃……咱们先让少数人发一点财,随后多数人才会把钱拿出来,交给合作社,随后多数人会发财。多数人发了财,合作社才会有力量,才能够抵制商业剥削,才能够办工厂,才能够办生产事业……”这个回答,既属于人物,当然也属于创造了它的作家。10多年以后,即196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了这部小说,作家在序言中重申:他仍然非常爱他的高干大,说他是“从贫瘠的土壤生长起来的英雄人物。他的关心群众、联系群众、处处为群众打算的思想性格是永远不会过时,永远不会成为历史的陈迹的。”这里,进一步点明,无论是高干大还是作家,都实践着同一信念:人民利益高于一切。他们最初的,哪怕是一点点改革成绩,都是源于这一信念,并且也是实践这一信念的结果。

  自那时到现在,又快满了50年,作家的话还可以照样说下去。原来,改革事业体现的真理是如此明白,因而他们的回答能超越时空,获得历史的统一性和真理的同步性。人民利益高于一切,这是社会主义改革的生命线,离开它,不仅躲不开“僵化”的鬼打墙,还会跌进“腐化”的污泥坑,这即使在任常有们身上也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已经多吃多占了政府征来的好多血汗粮了,而始终和高干大们站在一起的作家,为了防止这一现象的发生,直到不久前还在向我们大进忠言和警世之言。现在,我们对于欧阳老的激情“上书”,该会增进一些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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