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文坛 有容乃大——品读欧阳山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27日06:51 陈典松

  一

  不同的读者对于同一个作家作品的阅读会各有取舍。就我的阅读而言,印象最为深刻的欧阳山作品,长篇小说是《三家巷》第一卷、《战果》和《高干大》,短篇小说则为《水棚里的清道夫》。这些作品描绘的就是最为真实的低层中国社会生活的历史画卷,是实实在在的普通百姓生活史。

  文艺评论家蒋述卓教授曾将《三家巷》称为“广东的社会百科全书”,在特定的语境下,这样的评价确有其合理性。人们常常认为《三家巷》写的就是周、陈、何三家的故事,其实应该是六家,除了三家巷里住着的三家外,还包括不住在三家巷的南关珠光里区家、城西40里外震南村胡家和四牌楼师古巷杨家,这六个家庭包括了工人、农民、城市小知识分子、买办资产阶级和旧时代的官僚地主阶层。所述故事,既有家长里短,也有军国大事;既有男欢女爱,更有民俗风情;是一轴半个世纪的广州社会生活全景画。从这个意义上说,蒋述卓教授的一家之言是完全成立的。

  《三家巷》的开篇里有一段点题的叙述:

  当杨在春老大夫还在世的时候,他总爱当着他大女婿陈万利和二女婿周铁的面,讲一些世道兴衰的大道理……他十分感慨地说:“世道循环,谁也不能预先知道。只是阅历多了,就约莫有一个谱子。那贪得妄想的人,总是守不住的。经久不衰的,还是那些老实忠厚的人。”陈万利一向聪明伶俐,就接着嘴说:“爹说得一点不差。我宁可贫穷一世,再也不想做那贪得妄想的人。真正不义而富且贵,那又有什么光彩?何况富贵本来不过跟浮云一样呢!”周铁生性淳朴,只是木然不动,把老丈人的话想了又想。

  这样两个女婿后来的境况却是天壤之别,生性淳朴的周家还继续做着铁匠,一向聪明伶俐的陈家却发了洋财,再到后来的结局也不一样,周家的子女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时代变了,虽然也有过抗争,还仍然过着老百姓的生活,陈家的孩子却没有坚守住,在社会变革的大潮里淹没了。通读《三家巷》,好几次回过头来翻看这段文字,觉得这就是全书的文眼,所有的密码都隐含在老丈人对两个当时身世相当的女婿的教诲里。从这段文字看,欧阳山的立意应该就是要写一部广州老百姓的社会生活史。

  不错,《三家巷》不仅仅是一部文学著作,而且也是一部研究20世纪上半叶广州社会生活的生动素材。那么,广州到底有没有三家巷呢?其实是有的。

  有记者跑遍广州旧城区寻找三家巷,竟然找到了四处,甚至还拍了有“三家巷”标示牌的照片,但那都不是欧阳山笔下的三家巷。欧阳山在世时也说过广州有三家巷,但没有说明他写的三家巷在何处。细读《三家巷》的文本,是不难找到三家巷的具体位置的:

  在他们刚搬到三家巷居住的时候,那里的确没有什么有名有姓的人家。他们是不愁柴、不愁米的,其他住户多半是些肩挑、小贩、轿夫、苦力之类,日子过得很难。比较好一点的,算是有一家陈家跟一家何家。

  他们出了三家巷,一个劲儿向南走,经过官塘街,窦富巷,走进擢甲里,又由擢甲里穿过仙羊街,这样朝长堤走去。

  周炳一边打,一边往前冲,到他冲下大北直街,转进德宣街,一看,冼鉴、冯斗、谭槟几个人完全失散了,找不见人影了。他没办法,只好转弯抹角,回到了官塘街三家巷自己的家里。

  刚过二更天,周炳就穿起他那套白珠帆的学生制服,里面加了一件卫生衣,慢步从官塘街、窦富巷,一直走到惠爱路,又折向东,一直向大东门那个方向走去。

  这里提到的擢甲里、仙羊街、惠爱路、长堤等地名现在还有,官塘街和窦富巷历史上也是有的,根据这些线索,周、陈、何三家应住在现在越秀区海珠北路的西侧。

  欧阳山的外孙女田海蓝在《欧阳山评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而欧阳山和他的养母就这样一无所有的留在了广州,他们在亲戚们的帮助下,在光孝寺路租得了一间便宜的房子来住,最后总算是安居了下来,而且失学多日的欧阳山居然还又相当幸运地在当地免费读书的光孝寺小学复了学。

  光孝寺正位于现在海珠北路西侧。应该说,将这段文字与《三家巷》中关于三家巷方位的记述结合起来考察,欧阳山笔下的三家巷应离他曾经生活过的光孝寺路不远。这里正是广州旧城的西门口所在地,属于穷人集中的“上西关”。旧时,广州西门口以西统称为西关,大致以西门口为界,向南为下西关,是富商、官僚集中的区域,向北为上西关,为外来人员或贫穷者较集中的区域。欧阳山自己可能没有想到,他笔下的三家巷三家人贫富的界线,正好印证了广州上西关与下西关不同群体的一条界线。

  铁凝曾这样评价欧阳山:“他本着老实、求实的创作态度,从未使自己的创作脱离现实生活,这一点,使我们见识了一个作家对于文学的可敬的诚实品质。”

  是的,欧阳山所写的《三家巷》,就是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的真实记录,是他看到的、体验的、感悟的、了解到的那个时代的广州人民生活的历史画卷。

  读欧阳山别的作品时,我同样被他对生活的细心观察与思考所感动。

  二

  欧阳山作品之影响及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早有权威的研究者和机构作了评价。那么欧阳山何其成其大者呢?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不仅是一个很勤奋且智慧地面向文学的人,而且是一个很诚恳且谦虚地面向文坛的人。

  读欧阳山的作品非常舒服。1946年创作的长篇小说《高干大》被认为是欧阳山的代表作。近70年过去了,在阅读这部小说时,根本感觉不到这部作品中枯燥的政治味道,而是活生生地浮现着当年陕甘宁边区普通百姓最真实的生活场景。小说语言朴实明快,具有浓郁的陕北地方色彩,是较早反映解放区生活的长篇小说,被认为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影响下作者写作风格的根本转变。

  那么此前,欧阳山的写作是什么样的风格呢?这从1939年欧阳山在桂林创作的长篇小说《战果》里可以看出来。这部作品塑造的是一个生活在粤北山区农村的小贼丁泰的形象,他出身低微,一直生活在贫困的生死线上,最后到广州投身抗日救亡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作品开篇从数百年前丁氏家族的祖先写起,将家族命运与当地的山、水等自然环境联结在一起。很坦率地讲,初读《战果》中的语言和情景,确有似曾相识的那么一点感觉。

  《欧阳山评传》第七章“凤凰涅槃”中有这么一段话:

  有些人认为欧阳山的作品语言“不流利,不明畅,不通俗”,“模仿高尔基底作品底译文”,“以及太欧化等等”,欧阳山对此并不否认,相反,他认为自己还学得不像,做得不够。

  也就是说,欧阳山对自己早期作品的“欧化”风格也是承认了的。

  每一位作家,其走上创作道路的方式各有千秋,欧阳山勇于承认自己早期作品的模仿,这是一种诚实和勇敢,这是需要度量的。正是因为这样,才有了他后来的进步。《高干大》被认为是欧阳山受延安文艺座谈会精神感召而创作的高水平作品,与《战果》的风格确实大有不同。再往后,写《三家巷》时,作者将《战果》与《高干大》两部作品的优点凝聚到了一部作品中。

  “古今中外法,东西南北调”是欧阳山自己的话,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他的文学主张,后来有许多研究者都提到这一说法,通读欧阳山的作品,确实能感觉到他包容百家,广采众长的这样一个文学创作脉络。

  与当下有些人主张“背对文坛”不同,欧阳山实际上是一个一直面向文坛的人。在他还没有步入文坛的时候,作为一个文学少年,他就大胆而勇敢地求见了当时文坛名人鲁迅,而且与之结下师生之谊。他更自信地请求着在中山大学主持文学教学的文坛名人郭沫若帮忙,获得到了中山大学预科读书的资格。他自告奋勇地组织了文学社团,创办了文学刊物,自己建起了一个民间的文坛。后来,他到上海从事左翼文化运动,经重庆到延安,一直面向着文坛,置身着文坛。带着对文学、艺术的一片赤诚,在文学园地里学习、思考、创作。即使在“文革”期间受到批判,没有文坛了,或者那个时候的文坛不要他了,在粤北的茶山劳动改造,他也没有“背对”文坛,始终勇敢地面对着,很真诚地对着当时“八个样版戏”谈自己的看法。“文革”结束后,欧阳山成了广东文坛的一面旗帜,这个时候,他却更加谦虚了,看到他晚年在许多场合的讲话,都是要大家向他提意见。这绝不是台面之辞,是一位经历了无数风雨沧桑的文学老人发自内心的真诚话语。《欧阳山评传》中有一个标题:海纳百川。用这个词来概括欧阳山的文学人生是恰当的。这正是欧阳山之所以能成为大家的原因吧。

  欧阳山与自己的后人有过这样的约定:“第一,在写个人评传的时候,不必要特别提及党在历史阶段中的一些失误,这应该是由党史部门来写的;第二,在写个人评传时不要涉及同志朋友间的个人恩怨与纠葛;第三,不要涉及个人生活中的无关大局的细节问题。”

  这是一个老作家对他后代的叮嘱,实际蕴含了欧阳山对自己一生追求的文学理想的呵护,体现着他那极其包容的文学情怀,在他的心中,文学圣坛的那座灯塔永远都是敞亮和圣洁的,他希望由自己的后代记述的文学人生,给人展示的是美好的、纯洁的内容。

  欧阳山们究竟给我们今天的文学人或者后来者怎样的启示呢?

  铁凝说:“一个作家能够不计个人得失,不计一时一事,以自己的劳动来呈现社会历史的丰富性,其动力或源于对生活与写作的某种认识与信念,但一字一行地完成它,使这种信念落在纸上传入人心,所依靠的只能是一个作家的可贵的勤奋。这种勤奋,与作品一样,是欧阳山同志为我们作家留下的宝贵遗产。”

  一个真正勤奋的作家是有自我反省能力的,也是有学习和自我提升能力的,他不会拿自己的尺子去度量他人,而是自己努力地向着明确的方向迈进。

  是的,欧阳山正是由于自己的勤奋,才能够有海纳百川的文学情怀,才有了对文学,对文学人的包容,才有了终生坦然面向文坛的信心与真诚。才成其文学之大,成其人生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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