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儿时的那个傍晚,天寒欲雪,候鸟们早已耐不住寒冷成群结队地向南方飞去。她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降临人世,我急切地挤上前踮起脚尖冲她的裆部一瞥,立刻对父母尖叫:“弟弟没长鸡鸡……”盼子心切的父亲阴沉着脸冲我脑门儿狠狠扇了一巴掌,我捂着头讪讪地跑到屋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只剩下忧郁的云朵,天地间一片沧然的赭黄色。还有几声远去的雁鸣声凄凉入骨。寒风吹得我一阵寒战,我有点恼恨这个婴儿,她刚降临我家便害我挨了一巴掌!
不久,我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忽略。
她的出生让父母心情黯然了一段时间,可她天生极其乖巧,长得又白嫩,很快父母爱的天平便全部向她一边倾斜。好吃的、好玩的我统统要让给她。刚开始我很不满,并且积极反抗。父母对我的反抗视若无睹,渐渐地我便习惯了。习惯并不代表接受,我时常背着父母恶声恶气地欺负她。我的心中仿佛住进一个魔鬼,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能够突然死去。但她似乎从来都不记得我对她的坏,有好吃的她总是分成两份,留一份给我。无论我怎么打骂她、捉弄她,她转身就忘记了,很少报告父母,依然喜欢跟在我身后。
直到有一天,我的脑中忽然跳出一个邪恶的念头。我牵着妹妹穿过一条条大路,向偏僻的田野走去。空气中弥漫着微凉的气息,田间泥土的清新在风中摇曳、绵延。农田里,一根划分天空的电线上,两只鸟儿在唧唧喳喳地跳着舞。这一瞬间,我忘记去看它们,邪恶的思绪已经如同破堤的山洪,从心灵深处涌出来。一片汪洋,汇聚成一片大海。
不知道走了多远,当妹妹被路边几朵紫色的野花吸引住时,我悄悄地松开她的手撒腿朝家的方向奔去……亮丽的太阳仿佛一个巨大的淋浴头,对着大地洒下了充满香气的阳光。我的汗水突然往下流,我漠然地顿住了脚步,用手抚摩着自己冰凉的皮肤。权衡利弊,我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能够躲避父母的惩罚时,最终灰头土脸极不情愿地决定返回去领她回家。
找到她的时候,她平静地看着我,目光纯澈、一尘不染,如同遥远幽静的湖水。
突然间,我就想起了她全部的好。她从刚学会走路时就开始跟在我的身后;她会说的第一个词是“姐姐”;她留给我的那些糖果蛋糕……而我居然想要把她弄丢!我揉了揉眼睛,空气中有许多随风飘舞的蒲公英,我满脸通红。当一片很大很大的蒲公英种子砸落在我发红的鼻头上时,泪水恶狠狠地涌了出来,我仿佛是一株站在灰色天空下失去颜色的松树。
也许,就只是这一遭,才让我们真正的相爱!我内心所有的阴暗潮湿开始摇摇晃晃,我亲眼目睹了那些阴暗如同砖墙倒下时扬起巨大尘埃,对她的爱却如同盛开的迎春花般一路蔓延。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我是如此害怕这时光汹涌,却在那或明或暗的光阴中跌跌撞撞长大了。18岁,父亲抛妻弃子去寻求他所谓的信仰。那日,一群身穿警服的陌生人来到家中翻箱倒柜,我和妹妹蜷缩在沙发中一动不动,我们靠得那么紧,像两把相亲相爱的勺子。深夜,我们紧抿着嘴唇注视着母亲在屋子里焚烧关于父亲的一切物品,火光在夜晚格外刺眼。那焚烧的中心慢慢向上飘浮的灰垢,像一只只黑蝴蝶在屋子里飞舞着。我和妹妹惊恐地注视着那些黑蝴蝶,小小的心被巨大的疼痛、恐惧挤得无法跳动。我们母女三个在灯光下投射出长长短短的影子,时光在此处隔下一道鸿沟,一边是我们彼此无言的前世,另一边是我以为会相互搀扶度过的余生。那段时光,我们相依为命,虽然艰难,却心静。周末我总是从学校赶回家,我喜欢带着妹妹去散步,道路两旁的樟树枝叶繁茂,几缕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打在我们的脸上,暖洋洋的。逆着光仰望天空,树影斑驳,岁月静好。
而生活仿佛是一场永不结束的梦魇,每当忆起那个国庆之后的第一个周末,母亲惊慌失措苍白绝望的脸总会在我的心底缓缓浮出,她眼神中凌乱的水草如蛇般缠绕着我,那般窒息的无望。母亲告诉我,妹妹生了很严重的病,连夜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我的心沉甸甸地说不出只字片语。看到她时,高烧已经让她意识不清,她却依然用惨兮兮的嗓音不停询问自己得了什么病……我跌跌撞撞走出病房,脸色惨白的坐在医院走廊,“白血病”三个字击倒了我。我不信!我坚决不信她会生这个病!这一瞬间我急速地长大,并且开始沧桑。当父亲像孩子那般任性时,作为孩子的我就不得不长大,来面对这世间的一切。我的瞳孔开始慢慢地收敛聚焦恢复平静,因为我知道,我必须拥有一种眼神,它叫作坚强。
我斩钉截铁地告诉母亲,这一定是误诊!
我们决定转院,去省城医院治疗。妹妹的病需要大笔的钱,我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金钱,抹净泪水,我把妹妹交给母亲,奔赴父亲的老家,我要寻求我的伯伯和姑姑的帮助,我和母亲无法支撑起这样的重担。下了车孤零零地走着几十里的小路,我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飞鸟划过的痕迹,显得那么的忧伤。
可是我亲戚家并不富裕,他们能给予我的帮助太少。当我带着1000块钱匆匆往回赶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没有线的风筝,我不知道我会在哪个悬崖坠落,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棵树梢停留。
回到医院,我们母女三人绝望地抱头痛哭。正当我的心装满了悲伤绝望无助之时,我可爱的同学送来了他们自发捐助的1万多块,他们带来的温暖就像暗夜里流星的光芒,在我漆黑的心灵中灼灼生辉。他们得知我妹妹即将转往省立医院,特地起个大早来帮我把妹妹背上车,用他们那贫瘠短促的语言安慰我。在这个令我痛苦煎熬沉默绝望的单薄年月里,安慰有时捉襟见肘,毫无用处,而他们善良的眼神和话语,无疑成为了我走下去的动力,以至于多年以后所有记忆都开始泛黄之际,一想起那些话语,我依然泪流满面。
医院救护车的笛声划过城市的上空,隔着车窗,我看到同学们的身影,向我挥手道别,他们渐渐地消失在急速行驶的救护车后面,永远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一帧影像。
省立医院的诊断彻底地给我们判了死刑。
陪伴在病房的日子里,每晚都有玉一样的月光照进来,半夜醒来常常看见妹妹瞪大眼睛沉默无语地看着窗外的月亮。她的那些苦楚,在月光中清晰如斯。病急乱投医的母亲,给她找来各种偏方,甚至听信江湖算命人士的话语,给妹妹买了一块上好的玉佩来辟邪。妹妹悄悄地对我说:“母亲给我买了一块玉坠,他们说我撞邪了,所以才会生病。有了这块玉,我就能避开……现在,我把它解下来给你戴吧,愿它能护佑你平安,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脖子上的那块玉,温润而淡雅,玲珑剔透。看着它,我只感觉心里呼啸着刮起一场飓风,瞬间风沙走石,满目疮痍。
妹妹是高维细菌感染,药物根本杀不死那些细菌,医生建议我们放弃。钱花光之后,我们无奈地出院回家。她的病情发展迅速得让人震惊,我清楚地看到死神的镰刀悬挂在她的头顶,却无法阻止它落下。病重时,极大多数时间她都闭着眼,不看我们,也不肯说一句话。有时,她也会瞪大眼睛发呆,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此时已到新年。家家户户都在庆贺新年,我们却在苦难中挣扎。我是那么的无能,除了整天趴在她的身边哭,再也没有能力做任何事情。妹妹清醒过来时,轻声安慰我——其实她并不怕死,她只是怕疼!
疾病最后侵蚀到她的头部时,她的眼睛开始看不见任何东西,突如其来的黑暗令她崩溃,她的眼泪不可遏止地汹涌,她冲我哭喊着:“我看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和母亲失声痛哭,年迈的外公颤巍巍地抹着泪。我多么希望可以越过她坠入的深渊、绝望和疼痛,向她献出所有的温暖和热量,让自己如利剑去冲刺那冰冷而厚重的病魔,然后一穿而过,剔除她的悲伤与黑暗。
正月初十的下午2点,妹妹一直瞪着眼睛,在房间里四处打量。她的眼睛蓝幽幽的,并且不时流下泪水。外公见状,知道妹妹已经是弥留之际,他吩咐我去河边洗衣服。等我拎着洗好的衣服回家,外公告诉我她已经去世。我怔怔地看着外公帮她换衣服,母亲跪在她的面前哭天抢地。此时,我的双眼却是那么的干涸,流不出一滴泪。
外公说,她年纪太小,不能在家里过夜。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我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她的身体还没冷透呢,你们要把她送到哪儿?我不答应……”
我的能力是那么的有限,我甚至没有办法留她在家里再多过一夜。心口的疼痛像一股长流的细水,流遍我全身的毛细血管,内心一片茫然。我知道,她这一走,我将永远地失去她。
4点,殡仪馆那辆白色的车停在我家门前,他们抬着她上车,我感到天旋地转,猛扑了过去……楼上邻居死死拉住我,母亲冲着妹妹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3个头,作最后的告别。
她是真的走了,我再也没有妹妹了。
站在夕阳下,我看着载她的车缓缓离去。举目望向天边,夕阳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得丝毫不顾别人的死活。
转过身,我缓缓向家走去。
我疲倦了,累了。
此时,有风轻轻吹过,吹出一片湛蓝。灿烂的阳光洒满整个大地,这个世界像被滤色过,美好得不像样。
我曾试着用布蒙上双眼,我想知道当她眼前一片漆黑时的感觉。我跌跌撞撞地向前摸索,直至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摘下布捧在心头口如雨下,我的心是那么的疼!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居然可以这么疼。
那块保佑她平安的玉,我摔碎后让她带走了。
那玉撞击在地面时,轻脆的一声“琤!”如同一尾犁刀从我的心田划过,闪出白亮的寒光。
妹妹的名字,叫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