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翼小说语言特色漫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14日07:09 汪青梅

  在本体论的意义上,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因而,作为文学表达的载体和手段,语言的使用既构成文学作品的基本的格局和面貌,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作品的风格和特征。由此,我们称一名成功的小说家为语言艺术的大师大抵不为过,在群星闪耀、名家辈出的中国现代文学30年中,可以开列出一串长长的名单来表彰他们,张天翼无疑是其中一位应当引起我们足够重视的作家。

  张天翼小说语言最为鲜明的特色,就其作品创作的年代来讲,首先表现在其语言素材的丰富性——大量地使用民间语言,显得新颖独特。与张天翼同属湖南湘乡人的蒋牧良称张天翼“运用各式各样的语言,描写各式各样的人物和生活”。(《张天翼研究资料》,第52页)

  一般而言,一位作家让某些人群或者某种地域的语言进入文学创作,这种语言通常都出自作家自身长期居留于此以致特别熟悉的生活环境,例如众所周知的老舍“京味”小说。而在张天翼,却有不同的具体情形。张天翼青少年时随父母四处搬迁流寓,也因此在湘乡话之外,还熟练地习得杭州话、北平话、扬州话和四川话等多地方言。如果说,这仅是丰富的人生经历加上张天翼过人的语言天赋使然的话,那么,能够做到将庞杂丰富的“大众语”引入作品,则就需要有意识的主动学习和积累。张天翼在《创作的故事》这篇短文中谈到自己的创作经历,在多方面积极尝试之后,他“开始试着要把人们嘴里说得出的话写到纸上去”,为此,他开始“去注意人们的谈话”,发现“一般人嘴里未必个个都说得像文章里写的那么漂亮,那么合文法”,他还发现,人们日常的言谈中还“常有些可笑的口头语”,这样的发现和体会让他笃定“我既然想写现实世界里的真正的事,就得用真正的话,并且叫大家看得懂”。据《张天翼生平和文学活动年表》记载,早在1929年,张天翼24岁时就在都市中广泛接触到中流社会和下层民众的生活,认识了许多小商人、小手工业者、小学教师、工人、车夫、女工、学徒、失业者等等,同时注意观察他们生活的情形、留心和听取他们生活的故事,甚至还同他们交谈。

  实际上,除了对语言较为敏感的天赋能力之外,张天翼的生活和学习经历中,其实早就为他语言材料的丰厚积累和深刻感悟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张天翼传略》显示,1920年张天翼毕业于杭县县立高等小学校,随后考入杭州宗文中学,在上学期间他阅读了大量中国古典小说,如《说岳》《杨家将》《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儒林外史》等,还有外国童话以及林译外国小说和鸳鸯蝴蝶派作品。此外,张天翼的母亲还不时声情并茂地给子女们讲故事。并且,1926年21岁的张天翼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在听课之外,他如饥似渴地阅读了新出版的各种中外文艺书籍和报刊杂志,因为从小熟读英语,所以他在这个时期读了许多英文版的外国名著。老托尔斯泰、高尔基等作家的作品英文版也在张天翼的熟读之列。

  可见,丰富的人生经历使张天翼接触到社会中下层民众复杂的生活情形,而语言上的禀赋和主动学习积累又使他储备了丰富的语言材料,于是,在这些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张天翼的小说题材和小说语言都空前丰富多彩。尤其是张天翼较为自觉地吸收广大中下层民众的语言,丰富和充实了“五四”以来文坛语言的格局,而这对于刚刚经历过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力行以白话取代文言,正积极探求成长壮大之路的中国新文学而言,无疑是一股清新刚健的风。当然,这在张天翼作品面世不久就广受注意、饱受赞誉了。

  张天翼小说语言的另一引人注目之处,莫过于其人物语言的诸多可圈可点之处。早在1936年8月3日《国闻周报》第13卷第30期刊载的评论张天翼小说合集《畸人集》的文章中,汪华称赞张天翼对中国文坛最大的贡献在于其小说技巧,贡献之一为写实主义,贡献之二“是对话的灵活,词句的简练以及标点符号运用的神妙”。(《张天翼研究资料》,第302页)

  首先是对话的大量使用。就小说篇幅而言,张天翼擅长短制而少长篇,翻开他的短篇小说,人物的对话往往占据了不小的篇幅,与之相对,在有限的篇幅中,小说常见的环境描写和人物心理刻画倒颇少见。我们可以认为,人物对话在很大程度上发挥着或者说替代了环境描写、氛围营造和人物心理展示的作用,甚至不露痕迹地实现了故事展开的背景揭示和情节推进。

  例如,在《儿女们》当中,广川伯伯的女儿小银儿因逃避与廉大爷同族的油坊主的无爱婚姻而出走,撺掇介绍婚事的乡绅廉大爷借着广川伯伯表达歉意的话,顺势表态赞成广川伯伯要儿子黑二去找回小银儿的打算时,廉大爷正在佛堂敲木鱼的五姨太插话:

  他叫着说:

  “那叫黑二找她回来,叫黑二找她回来!……”

  佛堂里的木鱼响忽然停止,五姨太尖嗓子嚷起来:

  “死不要脸,明明是要找回小银儿来想上手!瑞州有了两个姘头不够,又来……”

  廉大爷脸发了紫,就更提高了嗓子:

  “马上找回来,于老兄的面子也就……限他明天找回来,明天!好,就这样罢。……”

  小说在此之前并未直接提及廉大爷的婚姻生活,而五姨太的出场及插话,揭示了廉大爷不仅有三妻四妾的前置事实,而且还表明廉大爷继续为自己猎艳的可能动机,对五姨太怀着醋意的猜测和指责,尽管廉大爷的回应言辞选择避其锋芒迂回绕开但又似乎不离进行中的谈话主题,但他仿佛秘密被拆穿、形象被毁的尴尬窘境已被显露无疑,并且,就小说全文来看,此处扎实地埋下了一个伏笔,与下文乡民对虚伪乡绅廉大爷巧立名目摊派征收税捐的怨愤之语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逻辑,由此完成了对廉大爷形象的塑造和伪劣品质的彻底揭露。此类的例子还可以继续列举。由此可见,对话的巧妙使用,在张天翼的小说中起到了“微言大义”的表达效果,这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应当可以增加读者进行想象、推断和回味的余地,由此形成小说传情表意的较大张力空间。

  其次是人物口头禅尤其是粗话的使用。张天翼在表现中下层社会各色人等时,往往注意采撷他们日常的生活语言,在表现中心人物时,常以人物的口头禅为其传神,而这些口头禅又多见粗话。对此,曾有人提出批评意见,认为张天翼似乎有将社会底层人物粗鄙化之嫌,依据是底层人物也有讲文雅之语的。其实,我们可以绕开逻辑上的偏与全之争,而集中讨论这种粗话使用的具体情形和表达效果。就我们的日常经验而言,口头禅常是一个人个性的名片风格的标志,而口头禅进入文学书写,亦具有“以一当十”的功效。口头禅的“不变”与人物活动场景和情节不断推展的“变化”之间,能实现情节补白、深化意蕴以及烘托主题的作用。

  且以《团圆》为例。小说叙述的是乡间一个家庭的辛酸故事,爸爸离家外出找出路无着落,也没有讯息捎给留守家中的妻儿,妈妈领着几个孩子艰难求生,不得已忍辱卖身,小说着力刻画了爸爸突然归来带给妻儿的冲击与震颤。小说开篇就描写儿童大根竟然用一句大人讲的粗话“操你妹妹的哥哥”来发泄自己流鼻涕的不悦之感。由此造成一个悬念,读者想要追索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孩子竟然那么熟练地使用大人制造的粗话。随着情节展开,读者心中的疑团得以解开,粗话来自一个欺压大根妈妈的嫖客,少不更事的孩子竟然学会了他的粗话,足见嫖客登门欺压妇孺的时间频次之高,才会在幼童心中刻下如此深刻的印痕,甚至成为无意识。而当大根妈妈得知丈夫归来的消息乞求嫖客不再纠缠而嫖客不依不饶,大根以儿童之力与之对抗时,口中说出的亦是同一句粗话,此时无疑表达了幼小心灵对霸道嫖客的憎恨厌恶。最后在大根爸爸得知实情,却压抑不住屈辱之感而打骂妻子时,大根叫骂着反对爸爸打妈妈时也使用了那句口头禅,显露出孩子的善恶是非之辨和本然的恋母爱母之情。小说《仇恨》中粗话的使用也很典型地体现了类似特点,在其他诸篇中,“操你归了包锥的祖宗”“娘卖肠子的”等等粗话在不同情况下脱口而出,更多表达了人物强烈的情感、百感交集的情绪、走投无路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处境,人物的仇恨、痛惜……无不可借一句看似粗鄙不堪的口头禅来间接表达。可以看到,类似的粗话其“粗俗鄙陋”的能指与它在小说语境中的所指并未完全统一,而是“言在此意在彼”。

  再次是标点符号与人物语言的间杂。在人物的语言中,大量加入省略号和破折号,这在张天翼小说中同样颇为显著,也引起过广泛的注意。但仍需指出,这种技法具有鲜明的戏剧化效果。一方面,小说将人物口语移到纸上时,同时做出了将人物说话时的心理状态、语气复原到纸上的努力,应当说,这种努力是有成效的——省略号和破折号补足了文字诉诸抽象思维再转化为形象思维过程中的困难,让读者更加容易感受小说人物说话时的场景和神情,最大程度地让读者在阅读时有身临其境的戏剧观赏之感。人物形象的内在心性和品格因此得到更加逼真的传达。另一方面,就日常经验而言,口语中带有诸多随机的停顿、留白、尾音拖延,这同样是语意表达所指中的有效符码,不妨将张天翼小说人物语言中的省略号、破折号等视为这些表意符号在纸上的体现,它使得读者不是匆忙浏览而过,而是被这些标点符号“绊住”,停留下来,给予充分的心理时间去感受作品。若非如此,该有多少言未能尽或未能直言之意不便传达不能接收。

  不妨看看《皮带》,小说中邓炳生投靠在军阀队伍中任职的姨爹却久未谋面时,姨妈那番不免虚情假意的开脱之辞:“你姨爹那里我天天催他,他总说等等看。……他实在太忙了,公事又多应酬又多;差不多天天有人请。今天又有人请,就是那个司徒委员——现在姓司徒的人真少,我还当它是个名字哩,笑死人……”此语一出,一位军阀官僚太太颇自觉得意而又有些无知可笑的形象跃然纸上,作者在作品中对这个次要人物几无着墨,但这段语言描写,省略号在其间增加了读者充分感受这个人物的时长,只一番话便让此人物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而不是充当一个没有个性的报幕员或者传声筒。

  再看与名篇《华威先生》在题材和讽刺主题上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谭九先生的工作》。谭九先生在笼络人心拉帮结派时所说的:

  昨日子我跟你讲起的那个路径——我想决计要派你一个工作。抗敌大会一成立起来,事情是一定有你当的。你是我的人:我总照拂你就是,你放心。况且你呢——唔,初中毕了一个业,论程度——论程度——此所以——总而言之你也可以算是一个知识分子……

  几个破折号的连续使用,将谭九先生边说话边盘算,想表决心以示好又怕话说得太实在而落人把柄的心理暴露无遗,同时,在对他人文凭的计较中,破折号还似乎传递了一种可以对别人进行估价的自以为是和贬低他人而凸显自己大学毕业的优越感,又还有几分对方资历不够但自己还是勉为其难任用之的高高在上的端架子之意。据此,大可勾勒出谭九先生的一幅速写漫画,此处将讽刺之意味发挥至极,真乃“此时无声胜有声”。

  每个时代的文学创作,不免要取材自其时生活中鲜活的语言材料,才更有益于作品的表达、可读和传播,历史上的文学变革,通常在言之无物、语言形式走向僵化之时发生。这正是张天翼小说语言的特色及其文学史意义。当然,一个伟大作家的出现,或许是历史的偶然,但在那位作家自身却绝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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