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艳(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
狄青的写作,自觉继承了现实主义传统,又在独特的津味文化和津味地域风俗中暗承了话本小说民间化叙事风格。同时,狄青在文字叙事背后力求掺入自己对时代风俗的个人化理解和主体心灵独白。其小说集刻画了近30年来中国社会市场经济模式下,全民所有制工人向市民身份转化的心路历程。狄青力图讲好听的故事,塑造鲜活人物及丰盈的内心生活,通过情节设置来掌控人物的精神走向,从而委婉表达了自己对于世态人心的看法。
在狄青小说中,出现了一系列弱男庸人(懦弱的男人和平庸的生活)形象,通过这些当代生活中几乎为失败者的男性形象,一方面颠覆了20世纪50年代传统现实主义红色经典人物,也解构了80年代以来理想主义的高蹈(这二者在当代文学史上都曾经承担了最为重要的阐释生活与文学审美的功能)。狄青将目光投入到之前文学史所回避和轻贱的庸人形象。这些活着的人物既没有经历宏大政治历史的洗礼,也没有经历灾荒、饥饿或战争的苦难,而仅仅卑微甚至苟且地活着——然而这恰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生存真相。一个作家试图写这些人物,自然是希望为笔下人物寻找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从艺术审美的角度赋予这些人物现实存在和艺术的合法性。
狄青笔下的女性形象则显出某种强悍色彩,《闭嘴》中的顾秀枝是民间传奇中的女强人,她拾破烂的人生经历,一方面呈现出了中国几十年来底层民间的世情百态,小巷人物的一地鸡毛。同时中国人富裕之后,无论男女似乎都会奔着同传统伦理价值观相悖的方向发展,最终也会因为这种追逐身体或物质的欲望而导致悲剧结局。顾秀枝的独特之处是与于来水的婚姻关系,这是一份属于前现代传统观念中对于知识及知识分子的盲目尊崇和喜欢,由此,她和于来水的夫妻关系才会带上浓厚的社会历史印记,从而赋予顾秀枝这个人物更为丰厚的文学意蕴——在一个物质欲望蓬勃生长的时代,任何非功利理想主义的生长都非常艰难,而欲望又往往导向更大的沉沦。由此,在司机情人出事后,顾秀枝也疯了,小说由此显示出独特的精神透视意味。在《春天的秘密》中,作为女官员的鞠乃萍和作为女人的鞠乃萍存在着微妙的平衡,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鞠乃萍的生活重心就发生了倾斜。在人格面具的操纵下,现代人都身不由己地扮演着各自角色,在利益和利害关系的利用权衡中,鞠乃萍最终依然是退回面具生活中,只有这样,才能保住精神生活的私密性和安全性。小说其实探讨了现代都市生存和人格面具之间微妙而复杂的关系,从人格心理学和现实生存法则的角度,赋予人物更为幽深和复杂的精神景观。
岳 雯(中国作协创研部助理研究员):
对于狄青而言,“深入生活”大概是一个多余的字眼,他用他的作品有力地证明了,他就在生活的海洋中间,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他不需要像别人那样殚精竭虑,“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写作的素材,他大约只要略略抬一抬眼睛,生活就像浪花一样翻滚而来,等待他的撷取和艺术剪裁。这大约是一个并不太了解他的人在读过他这本小说集《我不要你管》后所留下的深刻印象。
细读这本小说集,就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细节,他屡屡让风尘女子出现,由此改变甚至决定了小说情节的走向。当然,书写风尘女子是中国文学的一个传统,但狄青无意于接续这个传统,他并不是要像柳永一样讴歌这些风尘女子的情怀,他只是借此试验我们的生活在遭遇这一道德、伦理所不可触摸的冰点后所发生的改变。在《越轨的猫》中,李东风本是像你我一样在平凡的生活里日复一日地过下去的,作为一个“副处调”,他的上升之路似乎也没太大指望,但是当处长的官职出乎意料地降落到他身上之后,他的生活就像陀螺般快速旋转起来。旋转过程中,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洗浴中心,当他与欲望狭路相逢的时候不免为欲望所控制。狄青在这篇小说中要考证的就是这一点,当你无法控制欲望反而为欲望所控的时候,你的生活就落入了不能自已的境地。你就会像李东风一样,成了案板上的鱼,时时刻刻等待刀落下来的那一刻。在小说最后,李东风倒是躲过了头顶上的那把刀,福与祸就以这样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形式,在你的生活中演练辩证法。可是,当我们面对欲望的试炼时,能不凛然一惊?对于《第一滴血》里的李团红来说,成为风尘女子并不是她所愿,她努力地在生活里挣扎过了,希冀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值得过好的生活。然而,生活对她过于逼仄了,她只能铤而走险,走上通过欲望控制他人的道路。她的确得偿所愿,但终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从这些小说里大约可以推断出,在狄青所构建的世界里,情欲构成了非常重要的一个基石。小说里的人物常常会与风尘女子相遇,其实也是与自己的欲望相遇。在这样一个欲望被无限放纵的时代,如何勒紧欲望这根缰绳,掌握生活这匹疯跑的野马,或许是横亘在我们每个人面前的问题吧。
当我们在盛赞狄青的生活无限丰富的同时,不免也隐隐为其担心。他离生活如此之近,当生活的大浪涌来之时,会不会不小心将他也给淹没了。但愿狄青是一个优秀的弄潮儿,既能在生活的海洋里游泳,也能像一只海鸥,自由地在海面翱翔。
王云芳(天津社科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
狄青的随笔,关注的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从书名上即可见一斑:恋爱与烹调,也就是古人所谓的食色。所以他书中的话题,比如美女、爱情、怀旧、艳遇,比如微信、网络、电影、电视剧……大都是我们随处可见、俯首即得的话题。平民化让读者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急欲打开书一睹为快。不过,这阅读中亦带着一些挑战的潜在心理:所谓太阳底下无新事,如此古老而又陈旧的话题,你又能谈出什么来呢?然而,一篇篇随意浏览下来,狄青的确能让读者清醒不少。好像波特莱尔笔下的流浪者,他敏锐地捕捉着现代人都市生活的只鳞片爪,当他以理性平实的姿态切入那些被热闹炒作的话题时,他总是能从事物的本质出发,揭示出其中的虚假、造作与荒诞之处,还生活以本真状态。文本中的叙述声音,呈现出的是一个浮华喧嚣世界边上的冷眼旁观者,这些看似琐碎的片段,集中了作者不随波逐流的深入思考。比如《请让我感动》,揭示出当下许多电影耗资巨大以追求场面的宏大,却掩盖不了内容上空洞无物的本质,这样的作品怎能让人感动?《有空来坐坐》则感叹现代人功利理性思维模式下人情的淡漠,人与人之间处于孤绝状态。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当他借着话题举重若轻地讲出读者的心声时,那些心有灵犀的声音,也会引起读者的共鸣乃至惊喜了。
关于随笔写作,日本作家厨川白村曾说过,“如是冬天,便坐在暖炉旁边的安乐椅上,倘在夏天,则披浴衣,啜苦茶,随随便便,和好友任心闲话”,这在当下并不容易。现代社会是一个讲究专业分工的大环境,各个领域都有所谓专家指导,许多作家写作时,不是就某个相关主题谈自己的生命体验,以引起读者的共鸣,而总是自以为高人一等,对读者耳提面命、喋喋不休;或者借机炫耀、交游广阔,又或者卖弄学识掉掉书袋,这都难免会惹人生厌。狄青的随笔,见解独到,却又不摆出一张教化者的面孔。面对消费文化下的种种炒作现象,他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惊叹、愤慨、自负以及些许的自嘲……应该说随笔中的狄青,不是读者的人生导师,更像是一个眼光犀利而又平实风趣的老友。
正因为随笔外在形式上没有硬性的文体规范,作者想要在短小的篇幅中给读者留下些许印象,趣味必不可少。因作者个性的千差万别,趣味也会多种多样。然而,不管是何种趣味,想要打动读者,都须源于作家真切的生命体验;趣味的背后,隐藏的是一种生命体验的鲜活感。狄青的文字,极少绚烂华丽的词语,极少桀骜不驯的姿态,不过,字里行间我们能感受到作者的平实,感受到他面对平淡生活的那份从容自然,以及对真实自我的默默坚守。
张 莉(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在狄青的小说中,我对于那篇《富康酒馆杀人案》印象最深刻。小说写的是下岗工人许云林的故事。工厂改制,许云林生活窘迫,老婆跟人跑了,身边朋友也瞧不起他,觉得他没出息。后来许云林的女儿茉莉做了老板马文革的“二奶”,并签下合同,一起生活5年,马文革给她买套房子。在别人眼里,先前活得很窝囊的许云林似乎“活出了人样儿”。开酒馆的和一起喝酒的朋友都羡慕他,许云林也喜欢说老板的事情。最有意思的一幕出现在小说后半部分,前来喝酒的老板马文革来到酒馆,别人向他介绍他的“老丈人”许云林,马文革不仅不认,反而骂许云林的女儿与网友有一腿,甚至说他女儿茉莉去歌舞厅做了“三陪”。正如小说题目“杀人案”所暗示的,这个老实人最终用刀子捅向了醉酒的马文革,许云林没想着杀人,没想着杀这位老板马文革,但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这是让人心里发冷也让人心里发热的故事。社会的势利、薄凉,生活的本相,它让人们看到,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残忍酷烈,贫穷与富有,尊严与卑微,全都在这个故事里。
狄青这部小说写的是什么呢,你可以说是底层,或者是底层生活。但我觉得这个表述不够准确。当我们进入这部小说时,会不由自主地低下身子,和许云林一起在生活中穿行,无奈,不走运。狄青擅长写都市普通人,那些生活在边缘的市民。他写出了这些人身上的憋屈,不仅仅写出了他们的憋屈,还写出了那种突然爆发的力量和他们对自我的突然确认。许云林杀人是错误的,但我们从他的际遇中却可以照出许多东西。每一个阅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会了解,作为作家,狄青对那些下岗工人、穷苦人、世界上不如意的人,有深切理解、同情以及关注。
《缴枪不杀》写了一个意外事件,女人苗丽杰突然死亡,因为她是某官员的情妇。突然间死亡,这让人痛惜。“我”则看到那个地方官员在电视上讲话。这也就意味着,此官员极可能度过了自己的危险期。小说结尾处,“我”对着电视荧屏上那个滔滔不绝的地方官员说“缴枪不杀”,他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这是虚拟的反抗,这也是一种态度。当我想到这篇小说之时,我看到了现实生活;当我在现实生活中看到那些新闻故事时,我也想到了这部小说。这就让人更加理解作为作者的狄青。这样的狄青,令人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