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被注意的那一部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12日07:01 赵 卡

  流苏的诗篇是与晦暗相对立的,如此,我们才能在阅读中体会到一种诗的平衡。从流苏的诗来看,诗的平衡应该和天赋没有关系,对诗而言,与其拥有一种说不清的天赋,还不如为词语找到适当的生态位置。换句话说,这个适当的生态位置是基于读者的阅读体验和诗人的信念。臧棣不是说过,诗歌阅读的一个基础是写给最优异的心灵吗,我确信,臧棣确认的这个信念,绝大多数诗人至今从未动摇过。

  流苏的寂静是少见的,体现在她的一句诗里便是“除了写诗,这个世界已经找不到,可以栖居的地方;我早该把自己当成身外之物,惟一的可放弃之物”。看起来,这样的句子值得人沉思,但崇高的形式绝不是让句子充当赤裸的格言(格言是一种没有悬念的句子),而是贯穿诗人一生的通往自由的努力。诗到底是由什么来定义的,不止是流苏(她最近遇到了这个烦恼的问题),相信任何人都有一种自尊受到困扰的困惑,包括你们和我们。我这么说的意思是,诗人可能遇到了绕不过的难题,诗是由外行来定义的吗?或者说诗必须是由自己来定义的吗?一切,还是回到具体的文本吧。我一开始读到流苏的《早春》时,认为她这首诗具有透明之美的质地。关于春天的题材应该是一种危险的写作,毕竟前人写得太多且好,但流苏依然写下了她的细致的观察和吹号角般的感受——冬日融入春天,宣布了“一只奇异的钟,几乎同时敲醒自己”。“万物如此这般,循环往复。我置身其间,忍不住欢喜怡然。”我觉得关于诗的定义,流苏用诗的崇高体验解决了。既然上面说到了寂静,我必须说流苏的《夜里》是一首寂静的诗,“我站在黑暗的枝头,干净,纯粹,如同一小朵,新生的火焰”。没有装饰性的风格,没有悖论和反讽等否定性修辞,简单、自然,拒绝了浮夸和粗糙的东西,她仿佛一个黑夜的鉴赏家,让灵魂在寂静的时刻高贵地绽放。

  有人可能会说了,流苏这么写缺少难度啊。的确,这是一个流苏不能回避的事实,包括很多诗人也都不能回避的事实——诗的难度写作;问题是,什么才是真正的诗的难度写作,知识考古学意义上的吗?先知般地预言之王吗?维特根斯坦式,萨满,巫术,长诗,突破文本边界?说不好,不过话又说回来,诗的难度写作是一个问题吗?我对诗的难度写作是持怀疑态度的,只有小诗人才会对诗的难度写作表现出肤浅的兴奋;我认为,最简单的诗才最难写,因为,这不仅需要诗人的最基本的技艺,更需要诗人的一种决心。流苏就拥有这样一种把诗写简单了的决心,比如《我羡慕那棵树》,这首诗的简单就在于它和诗歌的技艺毫无关系,她直接而大胆地说出了词语(“骨头”)和事物之间的关系,“所以我羡慕那棵树,羡慕它的无耻,甜蜜,以及坦荡”。流苏的《无题》也是简单的,但往深了说,里面有个有惊无险的形象,她审视或见证了个人在历史语境中的东西——公共领域中的私人基本命题,“汽车的影子碾过草坪,像在剿割那些青草,所幸它们安然无恙。”“有时我总担心,世界不被注意的那一部分……”我确信,这样一种诗写才具有难度,对绝大多数诗人来说,难度是诗歌中需要发现的那种和天赋差不多的东西,“世界不被注意的那一部分”,一个惊心动魄的需要终身研习的课题。

  修辞上的拟物是流苏的一种有趣的姿态,她总是喜欢把自己的身份融入灿烂的事物之中,而不是做一个强加了角色的旁观者,像《写给朋友的信》那样,新鲜的感觉应召而来,“以前我住在石榴里,一粒粒日子,新鲜多汁”,“最近我搬到黄豆这儿,日子虽紧,却越来越瓷实”。也就是说她除了身临其境,更多时候越陷越深地进入了事物的核心,在《天慢慢黑》里她是一把冥思的椅子,“坐着坐着,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把椅子”;在《5月6号》里,她是一只灵魂被放逐的“行走在大地的风筝”。《鱼》这首诗特别容易让人联系起舒婷的《致橡树》,流苏一反常态的残忍、决绝,你读到的是一个幸福的受难者的表白:“我是鱼,池子里的水令我窒息,我渴望被钓走”,“即使最终,只剩雪白的刺和骨头,我也要,亲爱的,你把我钓走”等等,恰恰就是流苏始终围绕着抒写的东西,被诗的语言看见了的事物,“世界不被注意的那一部分”。

  说到“世界不被注意的那一部分”,我觉得这是流苏诗歌的一个崇高的主题,也是关乎诗歌的核心秘密,它既可以天真地呈现词语,也可以对诗重新作出定义。因为你使用了词语,按臧棣的说法,“就必须让这些被用过的词语能看到你。”就像这首《钓钩上的海》,“他举着钓竿”,“他试图钓起一面海”,“钓钩上的海,摇晃着”,这个姿态是诗人的悬念,也是历史的悬念:诗和灵感的关系是不可避免的同谋还是互为威胁的搅扰?流苏是一个不靠灵感写作的诗人,当然,对一个有性格的诗人来讲,灵感这东西有时候真的靠不住,靠的是写好诗的信念。耐人寻味的是,流苏的诗有一种布莱克式的独特的真诚——使人不快的那种反常。比如她写到了末日和死亡,对她而言几乎就是一种致命的诱惑,《末日之年》看上去像一首向命运妥协的诗,或者说她心甘情愿主动投身于命运的最深的黑暗之中,“我会成为,第一个等在路口的人。”《死亡之诗》令人惊骇的地方是它的饱满而欢乐的格调,流苏在诗中始终要面对的事情之一就是写出好诗,哪怕一个句子,我觉得这就是别人曾经惧怕过的那种真诚,“不必向我解释你的来意,你的来意?你没有来意”,“一个人死了,人们聚在这里,不像哀悼,倒像是欢庆,一个人死了,是否可以说,一名死者诞生了……”还有《告别式》,这首诗是叙述的基调,有一种删繁就简的冷漠气息,措辞精确,分量十足,死亡如同不平凡的沉思,“他躺在那里。比活着时,小了一号”,“像一件缩水的衣衫”,“他开始想念家里床榻的味道——他不相信,他已经死亡”。

  布罗茨基说,“诗人是惟一能够接近的圣人”,流苏以她的不事雕琢的诗对诗人这个身份作出了准确的备注,我看到的是,她对各式诗句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控制力,弗洛斯特般“止住混乱的一刻”,尤其是对人性的深入洞察。流苏还有其他一些短诗,朴素而清晰,我就不再啰唆了,她只需一个意象就能完成一首成熟的诗,天赋如此。

  这么说吧,我读流苏的诗的时候,就不可遏止地喜欢上了她,像丹麦诗人诺德布朗德写下的那样,“我喜欢我爱上/某个女人,并且独自在黑暗中/聆听所有这些声音的时候”。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