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照人性幽微之处

　　刘浪近年来创作态势良好，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他从事创作的时间不到10年，却接连在全国大刊名刊发表作品，出发虽晚但着实收获丰厚。

　　刘浪身在俗世，做生活的仔细聆听者，为小人物的时代生活雕像。这种俯下身子的写作，总能唤醒读者的内心，赢得读者的感动。刘浪的小说随处可见小人物的众生相，他们仿佛社会的配角，虽没有惊世伟业和所谓的“焦点”，却总是浮现在你的面前。刘浪关注底层“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不铺陈苦难，着眼世情却不排斥人情，他塑造的小人物有日常生活的困窘、辛酸与纠葛，无法彻底摆脱，其间却不乏自我解嘲式的乐观生活态度，生之意趣便在烦恼人生中延续。刘浪塑造的小人物，为我们认识当今的社会打开了一扇窗口，为透视人类的灵魂提供了一面多棱镜。

　　刘浪笔下的小人物的善良无处不在，让我们动容。《警句》里离婚的橘子收入很低，喜欢摘抄警句打发生活。她将一万元返还给失主，心理波动是那样可信。小说《街心花园》里的李龙年一副古道热肠，对滴水之恩作涌泉相报。《儿女情长》里渐渐隔膜的儿子，其实内心藏着对父亲的深爱。笔下的人物附带了善良的底色，投射出人性的光辉。《蒙古剔》则是在纷乱的人物身上挖掘良知善性，它战胜了人性恶的一面，使一心复仇的“刀疤脸”将蒙古剔当啷啷地丢在了月台上。小说《弹簧刀》用的是返照式的视角，追述了少年杨小白想替父报仇，一心要杀掉盲人张二顺。杨小白迟疑再三而没行凶，实际上善良的本性使其守住了做人的底线，且在少女陈斯情帮助下忘记了仇恨。少年杨小白摆脱了恶的困扰，成为阳光少年，并有了一段美满爱情。小说还写到了作为杀父凶手的仇人张二顺虽生存艰难，但坚持每月给杨小白的母亲邮寄400元钱，这是还债，还是忏悔？刘浪给读者留下悠长的余韵。

　　基斯洛夫斯基说：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仔细审视，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与梦想。小说《北涧头》中的吴老二这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物形象，作者不仅表现出深深的同情，更为其镌刻了纯洁高尚的灵魂。刘浪笔下的吴老二生活困厄，但达观面对世界，比那些“聪明人”更接近了幸福的本质。吴老二的过人之处是示弱，是确认了人的软弱力量，这样的力量直指内心，甚至有战胜强势的实力和能量。吴老二式的人物艰难守卫着存活的土地，坚韧甚至艰难地维系着生存的最低价值，类似“夹缝人”的形象怎能不叫人心上一颤。

　　刘浪作品并不鲜见死亡，直面时代的个人悲伤，有着独特的死亡伦理思考。刘浪小说对“生”的展示活色生香，有趣有味，而笔下的死亡均是突然而至，甚至对不上日常的逻辑。《河滨街》里的 “我”，《茶花女饮酒歌》里的“丁子”，《靠山河》里的“改子”、“王凤香”，《向东的道路现在向西》里的少年，凡此种种小人物的死亡带着偶然或宿命的神秘色彩。刘浪是以死亡的荒谬来消解存在的无意义？还是以死亡的冷峻严苛来反观生命呢？刘浪是那种不愿意直接作出答案的作家，他只把尖锐的追问抛出来。生是艰难的，死亡是自己不能自主的。生如蚂蚁的小人物，活着是静悄悄的，死了也未必能引起太多的重视。

　　小说《白丝巾》则挖掘了道德的忽隐忽现：从前的恋人为救自己而成为残疾人，“我”从俗而选择让灵魂沉睡，遮遮掩掩隐藏着自己的思绪，但还是本能地接受了礼物。最后，魏欣宁一以贯之的高洁人格唤醒了女主人公的灵魂。刘浪的小说到此为止，但任谁都能明白女主人公自我消磨的道德纠缠，终于得到了痛苦中的愉悦、纷扰中的宁静。刘浪也在提醒人们，周围的世界变得如此荒诞，个体随时碎为齑粉，小人物只有穿越生活的迷雾，才能找到产生悲剧感的事件背后的根源。

　　刘浪作品中男欢女爱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其捕捉的是爱的驳杂与难解。深爱何以演变为毫无感觉直至无爱，爱的裂痕如何去缝补，刘浪探入纷繁芜杂的情感和心理世界，其情爱叙事的动人力量除了其思想深度外，还来自于对细微心理的捕捉与犀利的洞察，以及平实、克制的叙述。他讲述的情感故事铺展十分巧妙，善于从细微处入手，男女情感的交缠与世俗社会共生共存，既展现了人心的难测，也映现了人性的复杂，更对生存做了深刻反思。作品《到可可西里吃大餐》里的杨小白因妻子二宝要和他离婚而与几个男人哭诉婚史，二宝忽然又决定与其复婚。肖黑组织的酒局意欲何为，似乎并不重要，几个在婚内艰难跋涉的男人倒是见证了婚姻令人烦扰但不能割舍的本质。小说《2月31日》更是别有意味，不存在的时间刻度内发生的故事真假难辨，“我”与二宝离婚没有？二宝真的再嫁他人了？“我”真的被人刺伤了吗？文中最可信的是“我”的疼痛感，它既可能是外部的皮肉伤，也可能源自无法平复的内伤和痛苦的灵魂踯躅。

　　刘浪笔端有假爱溃散的冰冷。刘浪写了很多寻爱的传奇，人物执著于感情的艰难跋涉，扯出人物凌乱的内心和破碎的情感世界，他对爱欲纠葛的表现十分抢眼。他笔下总有一个“我”，艰难贴近爱情。在看似高大的婚姻沙塔前，圆梦者的经营变成一地废墟，最终还是缴械投降，惟独剩下爱的细节作为日常的口香糖。刘浪笔下的人物把爱情作为一种美好的象征，苦苦寻找，被现实击得支离破碎。爱的存在或者不可得，仿佛生命的自我吞噬，擦伤了每个人。爱情理想国的破碎，就不是个人的悲伤了，活着的普遍迷局、困境昭然若揭。乌托邦梦的破灭，既触目惊心，又不可避免。小说《私家侦探》结尾写到，“漂亮又幸福的新娘，像花一样绽放。我仔细一看，是余纯。”这就是杨飞扬(沸羊羊)那个保安(业余侦探)英雄救美的对象，就是被大款包养而想反悔的余纯。沸羊羊死后，余纯马上嫁给了民营企业家。爱情在本文被刘浪彻底颠覆，它不但虚无缥缈，还带着伤人的本质，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刘浪小说不在揭示误会的来龙去脉，人们对爱的小心谨慎和多角度猜测，才更像作者的本意。《鲤鱼案件》则以浪漫游戏的形式形象描摹了情感猜忌。刘浪以细微的笔触，将超常敏感的主人公经历情感时每一丝心灵颤动都呈现出来，使琐碎的叙述获得了动人的力量，成为探寻人类情感奥秘的标本。

　　刘浪尤为擅长探测都市男女的情感森林，于无声处听惊雷，对爱的锱铢必较等心理展示丰富而鲜活。刘浪细心偎近这些疼痛。在作品《蝴蝶效应》中，刘浪对主人公黄一敏的心理作了近乎残酷的细致挖掘，沿着人物特有的逻辑不断推进，洞察人性的弱点，将可笑的情爱场景以及围绕情爱展开的复杂关系展现在人们面前。

　　综合刘浪刻画的“男人”形象，他们视爱情为救助众生的光明，爱情是自由和温暖的停靠港。这些男性平凡得近乎猥琐，更带点令人疼爱的可怜处，他们将爱情上升到生命与存在的本体价值层面，爱情就是一种精神追求的象征。他们对爱情的追问，即是从此岸走向彼岸的引渡之桥。刘浪多用反转和曲笔的方法，不直接叙写女性对爱的感受。显而易见，女性对爱的直觉力更易表现而已。刘浪总是戳破爱情的表皮，提醒人们在爱的光环下，领悟生活永远比追寻爱情更有难度。他总是保存着小说对世俗的批判功能。他深入人物的内心，同情而不煽情，悲悯而不悲戚地写出了爱情的切肤之痛，并对情感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刘浪对故事情节的把握，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从容不迫，急徐有秩，尤其是化沉重为轻逸的处理方式，是较高艺术素养的表现。刘浪讲究多变，时常引入多种视角，有时干脆现身说法，直接干预叙事。《蝴蝶效应》《靠近》等小说均显机智，镜头随着人物移步换景，说出来的故事更像是浮出水面的冰山的八分之一，而那水下的八分之七则蕴藏无限能量，推生无穷的悬疑，滋养出耐人寻味的谜局。刘浪故置的悬疑，正是推进情节的动力。刘浪叙事的多变并非炫技，而是在增加写作难度，实际上是对精神深度和广度的追求。

　　刘浪对细节的侧重较为明显。他高度注意那些因平凡琐碎而不为人所注意的琐事。刘浪笃信“细节就是一切”的艺术理念，他以细节之美展现审美的狂喜，用生动精妙的细节来构筑他的小说世界。刘浪有意将情节冲突淡化，而抛出的琐碎凌乱的细节如落英缤纷。小说细节蕴含的奇特美感，实际上在叙事上谋求摆脱统辖传统叙事文本的“必然性”逻辑，以“偶然性”寻求出路。作品《韩桥病了》围绕生病借钱的俗事，描摹了世人的种种虚伪，少有的真诚却屡次因外界的干扰而大为打折。刘浪细致掰碎的细节，正是人们幽闭的内心世界。他抓住了瞬间的心理波动，细节与巧合频繁出面，以精密的细节设计和巧妙的排篇布局，为读者埋下了谜语。刘浪的小说是“生活细节”到“心理细节”的融合，以心理细节串联起来的往事片段，比老老实实的铺陈手法更有艺术感染力。

　　刘浪还需要强化观察生活的深度，增强批判现实的力度，保持分析人物心理的锐度，尽量摒弃文坛所谓的时髦写作。刘浪的一些作品驰骋想象，但叙述晦暗不清，影响了小说的深度和内在力量。刘浪应谨记汪曾祺说的“小说是陪人聊天的艺术”，拿出悲悯和诚恳，担承追寻小说意义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