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佛多妈妈的口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05日07:02 高维生(满族)

  对佛多妈妈最初的记忆,是父亲讲给我听的。这个满族的女神,在我的印象中,就是一片柳叶的形状,上面画成女性的面容。近日读富育光编著的《图像中国满族风俗叙录》,其中有一节谈到“植物神偶”,从中看到的佛多妈妈,和我的想象截然相反,没有一点柳叶的影子,是一个女人的形象。盘腿坐着的佛多妈妈赤祼身体,腰间围一条草裙,双手托起乳房。这对巨大的乳房凸显胸前,饱满富有弹性,而且乳头硕大。乳房丰富的乳汁,养育一代代人,延续民族的血脉。

  窗外又在下一场大雨,远方的山隐藏在雨雾中,看不到一点山的影子。我注视佛多妈妈,她和树木中的柳树联系在一起。神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在山川里,演绎着四季的变化,每一块岩石、每一棵树、每一条溪水,都体现着神的灵魂。

  满族是依靠渔猎发展起来的民族,它与自然有着亲密的联系。在日常生活中,无处不体现自然的遗痕,通过“柳”这个文化源头,可以去复原它的宗教情景。这种神祭,来源于他们对天地的崇拜和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佛多妈妈不是单纯的求子求福的仪式,它的每一个细胞中,饱含民族的文化精神基因的遗传和延续。《图像中国满族风俗叙录》中写到:

  相传,阿布卡赫赫与恶魔耶鲁里鏖战时,善神们死得太多了,阿布卡赫赫只好往天上飞去,耶鲁里紧追不放,一爪子把她的下胯抓住,抓下来的是把披身柳叶,柳叶飘落在地上,生育出人类万物。

  这一神话,回答了满族人为什么“敬柳”的因由所在……柳在远古时期是女阴的象征,因此柳祭中常讲柳生人类和万物的神话。满族的萨满祭礼中,多供奉“佛多妈妈”,其原始形象是柳,其身份是“柳始赶母”……相当于汉族的子孙娘娘。

  这让我想到父亲对我所讲的。他说,一提到佛多妈妈,就会想到柳叶。从历史记载看,满族有敬柳、娱柳等习俗,柳在满族先人的观念中非常重要。传说,满族先人起兵时所祭的神树,都是千年古柳。可以说,柳是满族的神树,它渗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里。比如,穆昆达(满语,“首领”之意)在祖祠堂前用柳枝惩罚触犯族规的人;少年习射用到的箭杆必须用柳枝来制作;女真姑娘出嫁,拿出柳叶嫩茶,接待四方宾朋的到来。

  2014年4月,我在准备“东北田野调查计划”,第一个想见的就是关云德,此前看过他很多写满族风俗的文章,也读过他创作的多幅剪纸。我通过长春的朋友联系上了关云德,一位朋友还快递过来一本《九台文史资料》第七辑,其中关云德的专辑里有一篇《祭祀佛多妈妈》。

  我曾经调动想象力,描绘过佛多妈妈的神像,当我看到时,它和我的想象截然不同。父亲说的佛多妈妈,比现实中的更美,有浪漫的色彩。我搜寻记忆中读过的资料,让它们帮我修复这个伟大的神,关云德在《祭祀佛多妈妈》一文中写道:

  祭祀“佛多妈妈”的供品是水团子,即农家自种的红粘谷……院中柳枝叉上也放些水团子或椴树叶饽饽,柳枝上还要挂些白纸、彩绸、白布条。祭祀佛多妈妈结束以后。要恭敬地把柳枝全请进屋,放在锅台的东南角,在立柱脚旁边,不能乱动。以前换的柳枝请出去,扔在河边烧掉,或扔江里冲走。

  满族各姓氏普遍奉祭的始母神,当推“佛多妈妈”……不论在民间还是在清宫堂子祭中,都将这位女神奉为祈福得子的女神,原居东海的库雅拉氏满族,专有妈妈祭礼,尊称为“东海肃慎女主”,满族石姓萨满跳家神中,萨满神词写道:“恳求石姓始母,力古神灵通大。”将佛多妈妈直呼为本姓始母。

  实际上,佛多妈妈不仅是神,也是满族文化的历史,循着她的踪迹,可以追寻到一个民族的发展历程。

  2014年6月,我来到九台其塔木的腰哈什蚂屯,走进关云德的民俗博物馆,看到很多满族具物。这些宝贵的财富,在民间流传下来,保存至今,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关云德有着东北的豪放性格,对人热情,他邀请我们去看祖祠堂。那天本是晴朗的天,突然下起小雨。我们冒着雨步行,从路口走向屯子里去。雨的细丝淋在身上,让我想到在博物馆看到的椴树皮蓑衣。它孤独地挂在墙上,无法再感受雨水的抚摸。在关云德指引下,我们走进屯子,来到他们家族的祖祠堂。南面有一铺大炕,西墙的祖宗板上挂着一个黄口袋。关云德对我说,这是佛多妈妈口袋——盛子孙绳的布袋。这个不大的黄口袋,让我止住脚步,目光不肯离开一下。

  满族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民族,以氏族部落群居。宗亲的血脉,似一棵大树,盘根错节。子孙绳被称为“无字家谱”,族长穆昆达通过它掌握着本族的全部情况。满族人每年都要换一次索绳,“索线是从9家要来的青、蓝、白3种棉线,约l米多长。3种线捻成一条绳,搭在脖子上,打个交叉结就行,不系扣,这就代表祭祀索或索线”。换索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很重要,这是古老的仪式,要在跳家神的第二天举行。

  换索那天,砍来一棵新柳枝,朝向东南方向,立在院中。阳光从天空撒落,投出神性的光芒,新柳散发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它和阳光融化一起。穆昆达向天空眺望一阵,然后走向装有清水的盆,双手伸进水里。当手在触摸水的一瞬间,古老的仪式正式举行。清净的双手虔诚地请下子孙口袋,解开收口。“无字家谱”在阳光下呈现,一个家族的密码,排列成厚重的史书,发出的讯息接通现实的血脉。那一刻的神圣,在人们的记忆中扎下了根。

  穆昆达取出“子孙绳”,在家族人面前,将“子孙绳”一头连在西炕的神板下方,另一端引拉出来,牵到伸至院中的柳枝上。“绳”是延续的带子,永无止境地延长。一个家族的血脉,也是一根没有限度的长绳。绳被赋予生命的意义,具有神圣的灵魂。家族中未结婚的男女,还有怀中抱小孩的妇女,都要跪在案桌前叩拜。萨满的身上,显现神灵的光,用蘸水的柳枝,将水珠洒在孩子的头上。捧起香碟,举在每个孩子面前熏燎一下,驱除身体中的邪魔,从子孙绳上取下五彩线,套在每一个孩子的脖子上,也可拴在手腕上。

  摆上供品祭祀祖先,扎着腰铃的萨满,打着手中的太平鼓,面对太阳,唱起古老的神词,歌唱先人。鼓声和腰铃,唤起远古的记忆。此时的柳是神灵。换索,喻示着满族人希望自己的子孙如同柳树一样繁衍。祈请佛多妈妈的神灵,希望后辈子孙无灾无难。众族人跪在子孙前,燃起香烛,跪拜磕头,随后到院子中,向柳枝再一次跪拜。

  我面对佛多妈妈,似乎听到遥远的神鼓声和萨满舞动的腰铃声,一阵阵地传来。

  关云德家的太平鼓,有着400多年的历史。我摩挲鼓面,指尖轻轻地敲打,发出的咚咚声,像是神音,一代代人走来,又走向远方。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