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言《噬梦人》:沉浸梦境与选择清醒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8日07:22 郝敬波
 伊格言 伊格言

  一

  若干年后,地球上不仅有人类,还有生化人。二者体貌无异,只有利用专门的技术如“水蛭试剂法”鉴别血液才能甄别属类。生化人是人类用“梦境植入”的方式生产而成的,按照设定的梦境体式诞生与成长,他们与人类发展成相互对峙的状态。生化人解放组织(小说中简称“生解”)在人类生产生化人的过程中,用“原始者弗洛伊德”的方法替换了既定的梦境,成功地生成了“第三种人”——主人公K。K从此游走于人类与生化人之间,纠葛于情感、身份、伦理、记忆、遗忘、死亡等诸多矛盾的缠绕,而这一切,都是以梦境为核心展开的。这便是伊格言的长篇小说《噬梦人》。阅读《噬梦人》是一个充满挑战的困难过程,这种困难不仅来自于作者想象和叙事的跳跃性,更来自于小说中庞杂而陌生的知识介入。或者说,读者步入了伊格言“植入”的一个梦境,被它的诡异和奇幻吸引前行,也不时被各种回转和延宕所阻塞,与作者分享对人与非人、生与死、梦境与现实、未来与历史进行反思的艰难和迷茫。

  从小说题材来说,《噬梦人》显然属于科幻小说,写未来时空、不存在的“生化人”以及形形色色的超技术。但在阅读中却能感受到与一般科幻小说的明显不同。如果说一般的科幻小说借神秘异类和超技术向“外围”拓展,那么《噬梦人》则是以生化人和超技术向“内里”渗透,从而在精神世界里探寻生命的起点,或者说从最隐蔽的路径上关注人的精神起点。

  伊格言选择了“梦境”作为小说想象叙事的入口。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有些冒险,但也显示了他的勇气和信心。在《噬梦人》中,梦境似乎成为最重要的叙事动力,整部小说弥漫着梦的幽暗和奇幻氛围。那么,在这样的叙事基调中该如何展开对梦的诉说?且不说弗洛伊德关于梦的解析,就是相关主题的流行艺术作品(如电影《盗梦空间》)也必定会造成互文的解读,从而给小说的艺术个性带来被遮蔽的风险。伊格言为什么选择梦境的小说叙事,是理解《噬梦人》的重要起点。除却心理学、医学的知识背景外,对梦的敏感和理解以及梦境在其精神世界中的积淀和影响,应该是伊格言创作该小说的重要原因和动机。“但我至今仍清楚记得几个在我童年时期幽灵般缠祟着我的梦境。在其中一个梦中,我的阿嬷(我自小由她带大)带着我步下一段昏暗的阶梯,来到一扇门前,门楣上写着数字‘7’。我们或许正意图进入那扇门,但始终并未这样做。另一个梦里,我单独来到一个豪门的、空无一人的大厅,光度黝暗,占据大厅中央的是一座巨大的旋转梯。我感到自己身处于地下,然而不清楚向上的旋转梯究竟通向何方……”伊格言的这种梦境记忆与小说中的梦境叙事极为相似,充满了神秘的暗示和玄机。进入梦境的内部,找寻梦境的所有通道,就成为伊格言长期的精神欲望,如他自己所说:“许多年来,这几个神秘的梦境重复不断地造访我,带着一种‘前世’或‘另一个人生’的强烈暗示。这令我非常着迷。我能窥见什么?我能体会什么?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我的工作之一,就是进入小说角色的内在,试着揣摩他、‘变成他’,甚至‘潜入他的梦境’。”从这个角度出发,不难理解《噬梦人》的“科幻形式”。正是这种“科幻形式”才能满足伊格言“潜入他的梦境”的精神要求。因此,与其说是伊格言对科幻形式的选择,不如说他自己在梦境的场域中天然具有的一种“科幻性”的个性思维和想象。因此,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读者在很大程度上会忽略科幻的形式而自然走进叙事的核心,去领略小说自然精致、幽深厚重的叙事风貌。

  二

  伊格言想进入某种梦境,并利用小说的形式来实现它,是“醒着做梦的人”。而对于小说中的生化人或人类来讲, 进入一个梦境就是进入一个具体的现实存在,就如同我们诞生在一个村庄或一座城市。而当这种“进入梦境”变成可以选择或者能够修改时,情况就格外复杂,耐人寻味。小说没有从梦与存在关系的哲学层面出发——像许多科幻小说及影视作品那样,也没有更多地从自我身份认同、伦理道德冲突等传统主题的方向上导入——尽管也多处涉及——而是站在梦境的边缘,站在“入梦”与“出梦”的叉路口上张望,凝视时间与空间的变化,反思时间变化的可能以及存在方式的变化和差异性。当然,所有这些,主要是通过对人物的书写来实施的。

  生化人K潜伏在人类中,最初不是间谍的渗透,他只是隐藏了身份,他的“意志身份”是人类、分子生物学学者、第七封印技术标准局局长,他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生化人”,一步步按照人类规则发展,只有在孤独旅行时才思索自己的身份、工作和未来。事情的转变源于人类的一次清查——用一种特殊验血的方法清洗可能混入的间谍,K开始正视自己的身份,并在对生化人的审讯后以双面间谍的身份出现。透过化名,K以不出面、不透露身份的方式,向一位代号为M的中介联络人传递情报。M是生产K所用“梦境”的制造者,也是K的命名者,可以说是K的“母亲”(M称K为“子嗣”)。到这里,故事线条似乎变得非常清晰:K认同自己的身份,回归生解组织,仍潜伏于局长之位,与人类进行着间谍式的生死战斗,穿梭在身份与情感之间,穿插着与“母亲”M的邂逅细节……故事这样发展,似乎更符合读者的阅读期待。但伊格言让叙事笼罩上迷雾,对梦境的思考由此开始。

  由“梦境植入”而生的K却走向人类,背叛身份和“族群”,实际上逃离了诞生的“梦境”,入梦与清醒的边界也变得模糊。如果说K从人类回到生化人是身份的自我认同和选择清醒的自觉过程,那么K经过艰难查证后,却发现自己似乎仍在梦中,竟对身世也知之甚少。由M告知,K的诞生是生解组织通过在生化人制造工厂掉包人类的制式梦境实现的。K如梦方醒,这或许是他从人类回归生化人以来一个重要的清醒时刻。其实,事情远没有结束。最不可思议的是,K曾经被植入了13个梦境,植入了13个彼此相异的人生,又被以“模拟死亡法”分割,死过12次。此时的K俨然已被各种梦境分割开来,他不知道应该保持什么样的生命记忆,也不知道如何沉浸在梦境之中,或者以何种方式保持清醒,他只有茫然的无奈和在梦境中漂泊的感觉。伊格言把K的生命样态和对各种梦境的描写推到了极致。他构建了一个自由空间,并以自己奇特的想象方式完成了对生命存在方式的深度追问,以及对人生可能性的反复审视。在后现代语境中,K的丰富性和真实性能轻易击碎科幻形式的人物代码,从而被赋予了更多的时代性和现实感。伊格言的叙述也带有些许悲观的宿命色彩,有时会在叙事进程中加一个注脚,比如,小说人物Cassandrad的感叹:“生命本身已经困顿,而记忆却比生命更艰难……”或如M的反思:“在那个年代,我和Cassandrad都太年轻;年轻得不足以理解生命的徒劳,年轻得不足以理解历史原本只是梦境、只是空无。”这种叹息式的述说,却能与小说人物的生命际遇浑然一体,在幽暗的梦境中犹如沉闷的钟鸣,混响在小说对生命存在的声声拷问中。

  三

  在小说广阔的叙事空间中,“梦”显然具有指向多种暗示的可能,譬如“政治”、“暴乱”、“独裁”、“科技”、“虚拟”等等。这样一来,小说就从对个人、群体的书写指向对社会、世界、精神和历史的整体观照,从而提供了令人惊悚的社会景观。这无疑是小说人物(如K)生命结构的延伸和扩展。在想象的未来图景中,能找到当下社会中的结构力量和组成要素,伊格言把它们重置和转换,形成了寓言般的控制力量,实现了对社会现实的巨大反讽。

  伊格言能意识到这种反讽式写作的难度,但他的优势在于能把读者的目光有效吸引到想象的场域和人物上面。在小说中,政治的存在犹如巨大的黑色天幕,控制着整个社会图像的变化和个体生命的存在方式。小说中的“梦境”也是政治构成最为重要的因素。小说中的梦境是制式的、整体的和工具化的,并成为社会存在和运转的重要形式。梦境成为生化人的现实记忆,成为他们生成主体意识的全部基础。在梦境的政治化中,经验和现实是缺席的,记忆和意识是虚拟的,这多么可怕。人类与生化人既冲突又交融,甚至共同繁衍后代,在这样的社会面相中,该如何审视自我和历史?小说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让人物在这样的生存背景中完成自己浑噩、残缺的生命历程。对于生解组织而言,K本身就是一个前途未卜的“实验主题”。更为可怕的是,K自诞生起就一直处于生解组织的监视之中。在这样的叙述中,政治与梦境一样强大、坚硬和冰冷,它们完全可以无视个体、生命和历史中的任何东西,几乎所有的生存者都要面对和融入宏大的机制,不允许也不可能拥有自觉的个体意识,否则就会像工厂废品一样被销毁,不留下一点儿残梦。这样的幻世书写具有强烈的隐喻特征,也必然通向对现实世界的审视路径。伊格言天马行空的想象此时具有了回顾和沉思的努力,或许这也是小说叙事的内在指向,指向现实生活的荒谬和人类精神坍塌的可能乱相。从这个意义上说,伊格言是热情的,甚至是抒情的,他没有尝试救赎,却显示出击碎“梦境”的不懈努力。

  小说中的注释具有特别的重要意义。名词陌生新奇,解释简明严谨,读者可以暂时停下故事,去阅读注释,当然也可以跳过去继续追踪故事的线索,但都无法回避注释对阅读的影响。伊格言精心构建了“伪知识系统”,其努力一点不逊于对故事的经营,耐心严密的字典式编写姿态让人惊讶。这个伪知识系统的意义在于,它有力而“真实”地支撑了想象世界,组成了小说叙事严密精致的逻辑环节,从而在艺术视角中建构了令人信服的、自足的世界。这足以成为当下小说创作的启示——有时聪明的想象也不可能完全弥补经验的缺失,创作也需要理性的艺术思维和耐心的艺术态度。同时,伪知识系统也打开了读者对科技和人文的审视空间,并与政治的反讽一起构成了对社会现实的某种强大的穿透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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