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刚刚进入小满,市面上的粽子已经新鲜出炉。翠绿翠绿的粽叶,包裹着嫩白肥硕的身体,活泼泼地勾引着我的眼睛。
小时候,每到端午节前一天,一大早,我和哥哥就跟着爸爸到附近的公园里去寻艾草、拔艾叶。这一天,公园破例对拔艾的人免费开放,偌大的公园里像是举办一场清晨的聚会,黑压压都是人。公园开阔的偏园里,成片成片野生着艾草。篓子里装着大把大把散发着浓郁药草香的艾草走在回家的路上,跟邻居小伙伴互相攀比,谁家今年的艾草拔得新鲜、娇嫩。回到家,爸爸就开始洒扫庭院,妈妈悉心地将一捆粗细均匀的艾草墩齐,用剪刀挨边裁剪整齐,绑上红色的布条,做成一把艾草笤帚,让我拿着它在爸爸清扫干净的院子里,象征性地再次隔空清扫。然后,我们家的门楣上插上了新鲜干净的艾叶,堂屋的正中间也悬挂了艾草。我蹲在妈妈身边,急切地盼望着,她用剩下的艾草枝条为我制做一个艾草花环,戴着它去和邻居的孩子们玩耍。
当锅里的棕香味丝丝缕缕地飘满屋院的时候,我和哥哥就耐心地等在昏黄的灯下,巴巴地望着妈妈一针一线为我们缝制精致的香囊。妈妈在这一条街上是出了名的巧媳妇,纳鞋底儿,做衣裳,不仅合身,还总能想当然地用碎布条,剩彩线点缀几个图案出来。每年我和哥哥的香囊自然也是孩子群中最受艳羡的。只见妈妈从她的百宝布袋里找出一块鹅黄色的衬里布,横竖叠起,左右捏边,用线细密地缝制出一个倒梯形,然后,将准备好的朱砂、雄黄、香药各取一点放入,再以五色丝线弦扣成索。她将剩出的丝线一拉,打出一圈五彩的褶皱,再将事先搓成的五彩线系挽在香囊两头,妈妈满脸笑容地把做好的香囊挂在我的脖子上,一时间,我的心里也随着香囊清香四溢。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孩提时候并不很懂这些古怪的节日名称,但是这些从老祖宗那里传承下来的中华民俗和节日传统,却丰富着那时候单调闭塞的乡野生活。
至今,端午节有了小假期,这不能不说是这个社会对泱泱中华文化的积极促进与传承。端午前一天,身在另一城市的我忙忙碌碌赶回家,家里,至今弥漫着一种浓郁的端午情怀!
我依旧领命前往家附近的公园里拔艾草,而我知道,往日的艾草已无处可寻。抱着一线微薄的希望,我起了大早。公园里的人并不多,零散地在树荫下活动着。公园西头有一片茂盛的树林,树下自然有比较茂密的杂草,此时已经有三两人影在树草间起晃动,我匆匆扎入草丛中去寻找,却看不见一棵艾草。唉,看来自己又来晚了。不死心,埋下头,专走拐角偏处,一步一步继续寻找。
在一陇苍翠的杂草边,我终于幸运地寻到了一株,她悄悄躲隐在一堆石头间的几株草叶下,羞涩、腼腆。我小心地移开石头,却再三犹豫,不忍下手。艾草明显细弱幼小,高不足半尺,带着鲜嫩惹人怜的颜色,是当年生成的独苗。掩好,又向前寻出十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小声说笑,原来,身后又寻上来两个人,是一个妇女和一个孩子。此时正蹲在那株小艾草前,孩子的手已经将艾草连根拔起,母女俩一边低低说笑,一边还偷偷地向我这边窥望,像是在笑我的愚笨。我心里生出一时的恨意,不去看她们。
毕竟是要过节,不管艾草是瘦或小,真还得采几株回去,于是就更悉心地寻找。等到腿脚已经酸麻到不能正常屈伸的时候,手里已经攥了十几株颜色泛灰、似乎带着这个城市标记的艾草。比起大多数空着手回家的无望者总还是幸运了不少。心情复杂地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地垄上,舒展酸麻的腿脚,眼前的园子突然呈现出一种熟悉的陌生。
儿时,我曾天天流连于这个充满着无限神秘的公园。我家住在公园南门口附近,与我就读的小学以及神往的公园依次排列在一条短小的路径上。这一片小小的天地就成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那时,公园并没有开放,四周高大的围墙更使公园增添了许多的神秘感。我常常将本已瘦小的半个身子挤进黑黢黢的铁栏杆里,试图逃过售票员的眼睛而偷进入内,但成功的次数绝少,大多数时候会被戴着红袖圈的管理人员一声断喝吓得落荒而逃,情急之下,曾有几次被生硬的铁栏杆卡住已经探进去的脑袋,不得而出,急得哇哇大哭。
长大后,我似乎忘却了这个仍执著地守候在我身边的小时乐园。一夜之间,四周的高大围墙被错落有致、一字排开的石墩石椅子所取代,人们无论从哪个方位都可以一脚踏进公园的门。马路上行走的人们侧脸以望,公园里的景致一览无遗尽收眼底。心里曾暗暗赞叹,也曾暗暗回想,想起当年自己的脑袋和铁栏杆的碰撞,不禁哑然失笑。只是很奇怪,自己竟从此脚步匆匆,缺少了再踏进公园的机会或是欲望。只有每年端午的时候,会随着大人进园子里来寻找艾草,再大一些,就独自承担了端午寻艾的任务。
也是每到端午这一天,人们仍旧纷纷从四处赶着黑奔进来,园子里挤满了拔艾草的人,一时间,人群一拨一拨像拉网,自然艾草难逃惨运。这种传说能驱邪避祸怪味难闻的草在两三个时辰间被尽数拔走,急匆匆地进了千家万户,摆在窗前、门头。5月艾草尚未结籽,只拔不种,只取不予,艾草竟没有繁衍续后的机会。年年如此,艾草几近绝迹断种。
这个孤荒荒的枯黄小城盛产煤,半个世纪前,黑压压的煤块上面建起了这座小城。沉沉漫漫的烟雾压着城市,弥漫在街头巷末,人浸在里面,跳不上去,钻不下去,逃不脱,甩不掉。春天,沙尘暴随时等候在城外。只有出了夏季,天空上隐隐的山才渐渐现出来。只是,山只是石头山,一块一块累积云高,却终年寸草不生。
太阳升高了,我坐在公园里的地垄上,望着新被我拔出的一个个小孔洞,突然感觉到这个年老的公园倒似一个衰老的女人一般,有了一种粗糙的感觉。身边的一棵棵树疲惫地挺立着,风沙一年年从她们的腰间头顶呼啸掠过,沉重地为她们记录着记忆。在这个荒漠戈壁腹地上的小城,对于城中城周少见草绿的人们,城市中心的这些草树自然承担着一种不同寻常的义务。
我想起如今我所生活的另一座城市。仅隔几百里以外,却是另外一种风景。高蓝高蓝的天空上,云朵悠闲地散着步。清凉的风轻轻地刷洗着城市的身体。曾听当地的人自豪地回忆这个城市如何挖坑换土植树造林,如何凿渠连沟铺草引水的艰难路程。唏嘘之余,看到的是一种生龙活虎的生存与优质生命并存的愿景。
我坐在生我养我的故土城市,想起了如今定居的城市,似有不该。站起身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决定离去。仰起头看见天上一绺难得望见的浮云,曲曲弯弯,在城市上方飘过。倒让我想起了这座城市边缘的母亲河——黄河,多年浑黄不减,平静如溪,不由得苦笑。母水绕城却难饮净水,难灌草树,难洗碧空,清凌凌的生活如何已经成为一种奢望?
捧起手里的几株艾草凑到鼻前,一种悠久的味道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