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多年以后吧,在我还未离开鲁院,我就已经开始想她了。
想那些每天把我叫醒的鸟鸣。春天的时候是布谷鸟。布谷、布谷……一声声,不慌不忙,又心事重重。夏天的时候是喜鹊,或者别的鸟,叽叽喳喳,吱吱叽叽,声音脆生生的,清亮、热闹,带着烟火的气息。
那样的光景,多半是我从床上跳起,睡意蒙眬,光着脚趴在窗台上,伸头去寻那些鸟儿的踪迹,跟它们问好。我会看见拂晓的天色,灰蓝的,安静的,让我恍惚不是在北京,但又是在哪儿呢?恍惚中,看见墙边的玉兰树长得葱茏茂盛。想起刚来鲁院时,那树还是光秃秃的,枝桠伸向灰蒙的天空。暮色时分,在窗台远眺,常让我心绪低落,想念青葱的南方。想念那些在冬天也充满着喜悦的树木。想念我的家人。即便是南方阴湿的天气,那些湿漉漉的地板,墙上密集的水珠,黏糊糊的门框,它们的气息,笼罩着潮湿,腻闷,我也觉得亲切和眷恋。
而那时,我也会想起美国诗人沃伦的诗句: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 / 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除了鸟鸣,还有鲁院的一切。
还会想起一只蟋蟀的歌声。它带给我的惊喜,像小时候过年盼望得到的一颗彩色糖。
被鸟声叫醒后,我会到院子里散步。鲁院的门前,种满了梅树。3月来的时候,树梢上还是细细的花骨朵。3月底,就呼啦啦地开了满园。面对这些闹腾腾的梅花,我有点不知所措,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多、这么美的梅花。原先在书上,电视上呈现的那种高洁的花儿,此刻,它在我眼里是那么温顺。世间万物,它的灵性,是和看的人相通的。
我就是在那些梅树下,听到一只蟋蟀的歌唱。那时,已是5月,梅子挂枝了,饱满的果实,喜气洋洋的。我还未有离别的感伤,和它们一样,贪婪地享受着鲁院的每个日子,以至于一场雨到来,也会心生欢喜,像小孩儿一样雀跃,撑着伞,在梅园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四处张望。
看见我爬过的桑葚树,高大的枝干,挂满了桑葚。那些被风吹下的桑葚,淅沥沙啦,落了满地。黄昏的时候,我们一群女同学蹲在草地上,捡着桑葚,边捡边吃,边吃边打笑。浆液将牙齿、嘴唇和手染成深紫,咧嘴一笑时,甚是吓人。站在梅园的邹韬奋,这位民主战士,他一定看见我爬树的样子,笑我的淘气和冒失。他的雕像,常被我认作是一个在思想的人,或者正和一棵梅树说话的人。如果在夜里,有白月光的时候,他的存在,让我有一种踏实。从他身边走过,鲁院大楼的灯光,是如此温暖、亲切。大师的光芒,岂止是在黑夜,这已穿透日光和流年,是永生的。他看见我光脚爬上那棵桑葚树了吗,为摘一颗桑葚?或是,想念年少爬树的时光?在鲁院,心是被风吹开的。
我四处张望,灯盏菜、苦艾、水芥菜、酢浆草、蒲公英……散落在梅园的四处,窸窸窣窣,相互轻触的声音,是来自南方的吧。那时,一只蟋蟀开始歌唱了。在湿漉漉的草丛里,我轻手轻脚,寻着那歌声走去。扒开草丛,歌声停止了,我只好蹲下静静地等,雨水将我的脚打湿了。一定是在那堆隆起的土中,松散,貌似螺旋式的洞穴。这是小时候抓蟋蟀的经验,那时,我们把抓住的蟋蟀放在一个瓶子,让它们相互打架,叫声狂躁和不安,我们却看得津津有味。我对一只蟋蟀的探悉,不如说是自己对过往的探悉,对隐藏的自己的探悉。亦或是,时间流逝得让自己害怕了。一只蟋蟀的歌声,让时光流转了,却已物是人非。听的人,早已白发在鬓旁暗生。
在我的静默之下,蟋蟀又开始歌唱了,唧——唧——那么自在,轻松,舒畅。一声短,一声长,又一声长,两声短,有时悠长得让我屏息静气,怕一松气,歌声会在那最辽阔处掉下来。这样的兴奋和紧张,让我以为是在故乡的田野,母亲在枇杷树下大声唤我的小名:妹儿,回来吃饭啦。那时,厨房的瓦背上炊烟随着风慢慢散开,几只鸡慢腾腾地从身边走过。此刻,蟋蟀的歌声,就是故乡的声音。这些来自土地最舒服的歌声,我用手机录下,期间还有鸟鸣的和声。我继续蹲着,期待它又一次歌唱。蟋蟀似乎沉默了。它深谙一种哲学,当渴望变成想念,此刻的歌唱才是值得的。它让我知道瞬间为历史,瞬间的捕捉和珍惜,是这个时代所疏忽的。它告诉我,时间是不会重置的。
我站起来,衫角已被雨伞的水滴湿了,我把手机拿到老舍、曹禺和叶圣陶雕像的身旁。三位大师貌似在聊天,老舍坐着,西装革履,手里还拿着拐杖。他的眉宇有些愁绪,雨水刚好挂在他的眉梢,我忍不住伸手,轻轻擦去那些雨滴。他在构思吗?他的《四世同堂》是值得每一代中国人阅读的文学经典,值得每一个中国人珍藏的民族记忆。曹禺站在他们中间,靠着椅子,他也是西装革履,看起来意气风发,充满了活力,这位中国现代杰出的戏剧家,大器早成,大学毕业前,就写出了经典名剧《雷雨》。叶圣陶,一袭长衫,右手拿着把扇子,这位新文学史上最早出现和最有成就的“教育小说家”,他和老舍似乎在说着什么。说什么呢?我靠近他们,倾听那些思想闪现的声音。他们听到这蟋蟀的歌声吗?一些人,生命虽然终止了,但思想的火花从未熄灭。
对面坐着托手远望的冰心,她也听到了蟋蟀的歌声吧。她的目光,刚好和我们对视,玫瑰在她面前热烈地开放,我听到她对爱的诠释:有爱就有一切。她在看什么呢,那么专注?清丽年轻的面容,永远停驻在这一瞬。这位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女作家,她的作品像烛火,以爱为光,照亮人心。每次经过她和夫君吴文藻先生的合墓,我就会停下脚步,不是膜拜,是对他们美好爱情和一个女作家的致敬。
坐在柳树下的朱自清,他正对着一池荷塘沉思。他听到的,应该还有夜里的蛙鸣、鱼儿欢跳的扑水声吧,荷花将开,这是他的精神世界,从未远离。一只蟋蟀的歌声也唤醒他了吧,在记忆的画卷里,父亲的背影,爱和乡愁,从未消隐。
站在竹林里的丁玲,齐耳短发,戴着军帽,这是她在延安的形象吧,她也侧耳倾听。还有赵树理、郭沫若……一只蟋蟀的歌声,让鲁院的大师们停下思想的脚步,这是一个作家对生活的热爱和感恩,发现和感受,对生命的尊重和感谢,对爱和温暖的回望……当他们还在尘世,就已经传递。
那些唤醒我的鸟儿,是否也听到一只蟋蟀的歌声?这些歌声,让鲁院充满了生趣。在蓬勃生机的5月,它们唱呀,在越来越少的日子里,值得珍惜的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