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从一个叫阿得的隔壁村子来到我们村的。做姑娘时就来了。她为什么来,有多种多样的说法,时间太久了不知谁说的才对。她不是嫁来的,嫁来的是她的妹子。她的身世渐渐便成了扯不清的谜。村里人无论大小在背后都叫她“瞎子”。她的眼睛确实有毛病。她走路时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飞快地摸索。到底眼睛得的是哪样病,谁也说不清,几十年都重复着不变的动作。有人说她是不想干活计,装样子给别人看,她的眼睛比哪个都好。其实,这是对她天大的冤枉。不信,让他装一天瞧瞧,受得了受不了。日子久了,“瞎子”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名字。跟她同辈的,当面也这样叫,她不会生什么气。她是村里屈指可数的名人。成名的原因,一是终生不嫁。在村里,没有讨过老婆的鳏夫是有的,没有嫁过的女人似乎只出现过她一人。于是,各种好听难听的话,鬼魂般缠绕了她一辈子,当然这伤不着她的半根毫毛。一种是她会叫魂、会哭丧。村里有史以来会像她叫魂、哭丧的同样没有第二个。不要说村里,周围几座大山间的村子,哪家需要叫魂、哭丧都要毕恭毕敬地把她请去。
自小我就叫她大妈。按哈尼人的礼节,有无亲戚关系,对比自己年纪大的,都不能直接喊名字。何况对长辈,不仅要叫得亲热,路上碰见了要让路,在一起要让座,背东西要给予帮忙,在他们面前干活要勤脚快手。每天都看得到“瞎子”大妈在村里走动。“大妈,您要去哪里?”这是最起码的问候。但这是我们稍微长大以后的事。不懂事的娃娃们包括我曾经见她就大喊“瞎子,瞎子!”有的还往她的身上撒沙灰。她便哆哆嗦嗦地挥舞拐杖,仰望苍天骂。哪家的娃娃被父母知道了,少不了挨一顿收拾。要不就是下跪不给饭吃,要不拿荆条抽打得皮开肉绽,要不揪耳朵踢几脚。“以后再敢叫瞎子,要把你的耳朵割掉”。可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要让娃娃们懂事,需要年龄来教。他们的旧病照样复发,身上的伤疤照样去了又来。到了一定年龄,残忍的游戏就自然结束。
“瞎子”大妈的家是一小间村里街边猪圈大的土墙茅草房,个把有点高的人弯成两截才进得去。 她是国家的“五保户”,上面每年一两次发给她一点钱,几块吧。钱买不了几斤肉几斤米,但比起许多列不进“五保户”的穷光蛋,是天堂与地狱的差别了。钱到手时,她总是忘不了说上几句“阿波毛主席,阿波共产党,比天好,比地好,没有忘记我们穷苦人!”之类的感激话。村里也把粮食按最高待遇分给她,五六月间青黄不接的时候,要是她吃完了粮,就从应急用的储备粮中救济她些。集体散伙后,仍有她的一份田地。在那个年代,她的生活水准在村里属于上层社会了,再加上她叫魂、哭丧的活动频繁,去了哪家一趟,几顿饭油水充足,还拿些钱、米、布回家,被无数的人公开或暗暗羡慕着。
“人生一世,人各一命,都是老天派定好的。”
“一个人不可能有两样手艺,各有一碗饭,瞎子心亮,看得见鬼神。”
人们是这样理解瞎子大妈的命运的。
由于我父亲是生产队会计,她经常来我家里说事情,针尖大的也要绕几座山头才说完。偶尔,说着说着,会嘤嘤抽泣,用衣服边角揩鼻涕,有人欺她吃啦,有人骂她怎么还不死啦。父母便安慰。我们家人心肠好,待人和气,进门的都要留吃饭,更是挽留她。父母叫她“姐姐”,她则直接喊我的父母的名字。吃饱了饭,她会送上些祝福的话:“好心的人,么咪(天神)看得见,人会旺起来,财会发起来,有吃有喝,没灾没病。”要是晚上,得送她回去。这份差事主要轮着我,点电筒,或打火把,街心坑坑洼洼多,我得边扶她,边引路,不能让她摔倒。“大妈,大妈,走好,走好!”她的眼睛好像比白天好使,叮叮咚咚地跑起来,我不小心也会跟不上。但不敢笑,只等把她送进家,出来一大截后,实在忍不住了,才“扑哧”一声,笑声跟鼻涕一同喷。
有年我生大病,那时读小学四年级,整整一个月,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迷迷糊糊,骨瘦如柴。赤脚医生打了针,民间土方的草药汤也喝了不少,摩批(哈尼族神职人员)跟鬼神打过了交道,几种职员各说各的理,药、神两用上,可病因却始终不清楚。“瞎子”大妈说我可能去放鸭子时得罪了龙潭里的水神,要叫魂。派人去远处的一个大摩批那里占卦,果然有此说法,我的魂被捆在龙潭的树上。“瞎子”大妈领我的母亲,拿我的一件衣服,竹筐里背一只鸭子,去龙潭叫我的魂。夜色笼罩下,在家门口也叫了几次,念一回我的名字,连接一声绵长的“回来——回来——”的叫声,然后,又自言自语“回来了——回来了——”那一声声天地都足以流泪的叫魂声,永远烙在了我的心坎上。不知是胡乱灌下去的药起了作用,还是神在冥冥之中的护佑,或者关键的是,我的魂被“瞎子”大妈叫回来了,我没睡进棺材,皮包骨头地活过来了。“这回没有走掉,寿命就长了,以后有吃不完喝不完的。”老人们对我的父母说暖心话。我的姐姐还没满一岁就死去,我这次起死回生,父母磕破头都来不及呢!
长大后,我远走他乡,回家了,都要去看看“瞎子”大妈,买些吃的。这不是偿还什么债务,我是为着感恩。“回来——回来——”远隔千山万水,“瞎子”大妈的叫魂声,使我的魂不会迷失回家的路。带着沉甸甸的谷穗一样饱满的灵魂,我总要回到大山深处与祖先长眠,那是父老乡亲生根的故园。
“瞎子”大妈给我的记忆特别深刻的还有一件事。
有月亮的夜晚,年轻人在大街小巷或野外的草坪上发疯。而没有月亮的夜晚,年轻人都往鳏夫、寡妇家里钻。“瞎子”大妈家,更是他们的乐园。当浓黑的夜色一圈圈包裹村子,劳累了一天的姑娘儿小伙儿子们,一个尾随一个,贼头贼脑地摸进来了。她无儿无女,任他们(她们)大胆、放肆、胡闹。姑娘们对她很好,这个帮她带些柴,那个帮她打几桶水,有的还会悄悄塞几颗鸡蛋。姑娘们来了,“瞎子”大妈就乐开了怀。“我的孩子们,我是看你们长大的,没有你们,大妈我冷冷清清的会一天也过不下去。”姑娘们说:“大妈,我们都是您的娃娃,需要帮哪样忙,只消吭下气,我们有的是力气。”年轻人赶街子般的热闹。但实在说来,年轻人是冲着爱情而来,他们(她们)的心像公牛斗架撞出一阵阵狂燥不安的火星。“瞎子”大妈家是爱情的草地,是爱情的火塘,是爱情的节日……
我们哈尼人,老人死了,血肉相连的亲戚中的女人,无一例外地要哭丧,倾诉对死者的感恩、惜别、依恋、怀念,村里能唱的其他女人也会主动把老人生前的好心好肠一一追忆,用千万声祝福的语言,把老人送回祖先的家园。“瞎子”大妈是唱哭丧歌的女人中的金画眉,少了她,就少了生者对死者的一份撕肝裂肺的哀痛,死者在回去的路上就会像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嗯哼——欧/嗯哼哼/一户最尊敬的老人啊/荫庇儿孙的大伞/像绿荫的万年青树样的老人啊/您是哈尼儿孙的靠望/价值千金的老人啊/您是最贵重的老人了/您离家出门去了/家中再有千金万银/儿孙们又到哪里把老人买来供养
叫回了一个个生者的魂,又哭着把一个个死者的魂送走,一年年地过去,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弯弯曲曲的永远走不完的路上,走了一圈又一圈,“瞎子”大妈老了。
“瞎子”大妈的晚年是凄凉的。没有自己的骨肉,再好的亲戚,都不可能天天一碗饭一瓢水端给她。她的眼睛差不多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的人家,会主动去叫她吃上几餐,多数人家却想不起有这样一位孤苦伶仃的老人。她的家里,再也没有年轻人的影子和热闹。她的家就像节日的舞台,演完了精彩的节目,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呜咽。她叫不动魂了,唱不动哭丧歌了,生病在家里,要是几天不出门,谁知道她是死是活?她最爱在嘴里唠叨的一句话是:“为哪样还不来死?”无儿无女的她,可能长时间跟祖宗不交往,连祖宗也把她忘记了。人间阴间,也许都跟她断了血亲关系。
听说她进过乡里的福利院,住了不到一个月,不习惯,她又回到自己的老窝。最后的那口气咽在那里,她才会觉得舒坦。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瞎子”大妈走了。身边没有几个人,也没有哭声,像磨坊里的水碾车,随着水流的减少,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转动。她的气喘一口少一口,咽完最后一口,她撒手归去。她不需要留遗嘱,她的财产是她这身血肉,是天神恩赐给她的跟鬼神打交道的俗人无法明白的神秘,她的语言是占卜、音乐、甘露、草药、肥料。她受天神的驱使,来到人世间,以自己的受难,解救人们被囚禁的灵魂,她一无所有,生命燃烧发出的那点光亮,驱散了一阵人们的黑暗后,她就永远永远地熄灭了!
接纳她的那间破烂茅草房遭受着风吹雨打,渐渐地摇摇晃晃,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村里年老的一个跟着一个走掉,年轻的也在变老,她曾经是一棵叶子茂密的树,树荫下多少灵魂乘过凉,但树老心空,枝条枯萎,叶子飘落。正在出生、长大的孩子,却连这棵树也没有见过一眼了。
夏季的有天深夜,老天像是被谁激怒,让人心惊胆战的狂风暴雨,瞬间铺天盖地。第二天早上,村里的人们发现,“瞎子”大妈的草房被卷走了,无影无踪。一个奇特的女人以奇特的命运在世上走过的痕迹,就那么干干净净地被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