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庆荣是一个有胸怀又有境界的诗人,于现实他递上肩膀以及悲悯和关怀,于远方他递上心灵以及梦想和热爱。这让他的诗歌透出劲健与温暖、深邃与澄明的光芒,他一边铸剑一边育花,他的诗歌里有火焰也有芳香,是泪水和露珠的融合。而这一切都是他主动为之,这让他成为一个勇气与骨气、血性与人性合二为一的诗人。
我从周庆荣的散文诗中读到了一种浩荡,这是洪流也是岩浆,更是浓缩的雷霆和风暴。整整一个夜晚,我被他作品中的这种力量牵引着,我的眼前幻化出一支像飓风一样摧枯拉朽的队伍。“雄起!”我很自然想起这个雄壮的呼号。是的,周庆荣的散文诗是雄性的,也是阳刚的。这在我们疲软的时代,尤其是沉陷在床笫与糖分过量上的诗坛,他的这些文字就是青铜做成的钟鼎。周庆荣是用他的勇气和担当,还有孤独的英雄主义在给这个写作的坛子补钙,甚至补钢。
周庆荣从他的写作伊始就拒绝琐屑和无聊,贯穿他作品的血脉就是求真、真相和真理。所以他要拔去所有的杂草,挤出诗歌中的虚妄和杂质,让真相裸露出来,或者把他的文字磨砺成快刃,把伪装挑开,把真理逮出来。这说明庆荣是一个有良知的诗人,是一个清醒又自省的诗人,是一个有着悲悯情怀又敢于面对黑暗和丑恶揭竿而起的诗人。这让他放大视野,并把正义感和同情心还有大爱和大痛一起放在熔炉里,烧红锻打再淬火成无坚不摧的剑,成为他诗歌中的钢筋铁骨。所以在他的散文诗中总会看到一种光芒,这光芒深沉而醒目,它执著地导引着我们的灵魂在激情澎湃之后走向思想和觉醒。这正是他散文诗的内核:正义、救赎、热爱、自由。一切由此而辐射,一切由此而繁衍。这也是庆荣的思想之镭,是他献给世界的炽热的心。
如果说现实让他痛让他思让他把诗铸成剑,那么远方就让他爱让他诗让他把文字培育成花朵。而远方和花才是他的最爱,才是他的方向和终极。远方是超越,是爱是人生之诗。那么人为什么需要远方?怎么才能到达远方呢?
从生命学来说,人天生对远方有一种企盼和向往,提起远方,就有一种莫名的激动甚至躁动。对于诗人来说,远方就是诗,就是爱,就是美和自由。生命需要提纯,人生需要升华,生活需要美轮美奂的境界来照耀,来使人生充满意义和光芒。对于周庆荣来说,远方就是诗化了的人生,就是把生命写成一首至真至纯的诗。在爱和美面前诗人的姿势是仰视的。诗歌的方向是向上的,是神性的,是敬畏的,是一尘不染的。这时诗人和诗歌的状态都呈出净和静。净和静是远方的状态,也是诗歌的境界,更是庆荣的诗学终端,也是人类的方向和将要达到的终点。
在周庆荣看来,为了抵达远方,首先要学会爱。爱是他超越现实的方式,也是他抵达远方的方法。对现实之痛的拍案和亮剑是爱的另一端,是他以及所有诗人的侠肝义胆,是不得已的责任和义举,但热爱和远方之恋才是诗人自动自愿的,是他们内心的快乐和幸福。所以他把《人生》定义为:“还是要爱。而且,爱一个人远远不够。//这是我慎重的决定:尽可能喜欢更多的面孔,直到世界上最后的那个人。//倘再想到人生不可避免的仇恨,已无人可恨。如果仍然想恨,所有的人就一起恨。恨泛滥的洪水,恨山崩地裂。”这是一种爱的感觉,是一种美和情感的曝光,瞬间的诗意体验把心灵从现实的重负中解放出来,让它复归它的自由轻灵和美。诗也在瞬间穿透了生活的无意义和晦暗,直抵真理的中心、审美的中心。所以马拉美说,诗“必须从人类的心灵中撷取种种状态、种种具有纯洁性的闪光,这种纯洁性是这样的完美,只要把心灵状态、心灵的闪光很好地加以歌唱,使之放出光辉来,这一切其实就是珍宝”。
在周庆荣写的《老屋》一章中,老屋就是一所土坯房,是诗人的故乡也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阳光干净,亲人慈祥,所有的风景都美丽静好:“我背靠着老屋,守着最初的朴素。像我们众人所依靠的许多事物一样,它们已经破旧,但拥有最后的力量。/爱你,就爱到最后。/老屋不说话,老屋只慈祥,在故乡的暖阳下。”这是多么亲切和谐的人类情感的故乡啊!这就是诗人要去的远方,这里有完整的人性、完美的情感,这就是最真最自由的美和诗。难怪有人说失去的天堂才是最美的天堂,要抵达的远方就是童年就是大自然就是家。因此,去远方就是回家和回归。向童年回归,向大自然回归,就是追求那种真实和自由、澄明和纯净、人性和神性的境界。这境界一尘不染,阳光普照。她是神性、天性、人性的融合,是爱、美、自由的统一。因此可以总结:最远的地方就是最初的地方,超越就是回归,神性就是人性。我们期盼执意寻找的东西就是我们最开始拥有的东西。
至此,我觉得周庆荣的散文诗写作也已经进入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不论是年龄还是心胸还是技术,他都已经到了随心所欲的阶段,他正在去除胸中粘滞,澄心以空,以空待静,用婴童的眼睛和赤子的心灵来接纳诗意的莅临。诗之于他如水般柔顺,他堆积了就是海,放开了就是江!
与此同时,散文诗与自由诗的界限已经模糊,散文诗与自由诗不过是剑与长矛的关系,两种兵器,看谁更熟练而已。在这样一个自由解放、规矩渐失的时代,散文诗也许更能让人得心应手。如果哪位犟家硬要说散文诗就是边缘的诗,那就只能这样说,周庆荣的贡献在于以他深远的意境和美和如镭之思,把散文诗提升到与自由诗比肩的地位,甚至是对自由诗的侵略和逼宫。到这里,诗人面对现实苦难时那种愤懑、激烈和焦灼的情绪开始减少。诗歌的审美逐渐代替了情绪的审美,让我们看到一个抒情的歌手在吟唱。虽然声音低沉忧郁,还时不时地剑拔弩张,但他开始有意识地歌唱梦想与花朵。艺术规律告诉我们,不要让情绪过分的激烈,太猛烈了就会破坏诗歌的美感,把这种疼痛稀释在诗歌的细胞中,让它在诗歌美感和哲学意味的感召下,一点点将疼痛渗透给读者,这不但不会减少诗歌的同情心,反而会使这种疼痛具有了美的品质,同时也使诗歌更有力度并具有沉郁的美。
(《有远方的人》,周庆荣著,春风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