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我们今天怎样谈论萧红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3日07:23 李墨波

  导演追求讲述的间离效果,结果把感情也间离掉了

  在观影之前,我有一些担心。担心影片戏说情感,八卦野史,用那个低俗的三角恋的故事来消费萧红这个名字;或者诗化一切,无视时代的苦难,一味寻求小清新的民国范儿,站在一个时代意淫另一个时代。欣慰的是,这些毛病电影都没有犯,无论是情节还是台词都严格地遵照史实,少有戏说的成分。但是它又偏向了另一端,犯的是另外的错误。

  李樯的编剧可谓“严谨”,片中所演内容全有出处,几乎无一处是编剧自己的创造。那些曾经在各种回忆萧红的文章中出现过的情节和细节,原封不动,拿来我用。

  萧军从延安回到西安后,恰好碰到萧红和端木蕻良从房间里出来,彼此相对,十分尴尬,胆小的端木怕和萧军起冲突,跑到聂绀弩屋里帮他刷身上的尘土,为的是讨好他,好让他从中调解帮忙。如此细节,大家一定以为是编剧的想象,其实不然,此细节来自于聂绀弩的《怀念萧红》,原文如此:“我刚走进我的房,端木连忙赶过来,拿起刷子跟我刷衣服上的尘土。他低着头说:‘辛苦了!’我听见的却是‘如果闹什么事,你要帮帮忙!’”……

  类似的例子比比皆是,充斥全片,甚至连演员的台词都是照搬原文,在梅志的《忆萧红》中,周海婴说的是上海方言,于是在影片中,虽然父母讲的都是普通话,但是周海婴却奇怪地讲起上海方言,而鲁迅的台词,几乎完全出自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

  影片完全舍弃了戏剧性的营造,所遵循的线索不是人物情感,也不是戏剧冲突,而是萧红的大事年表。也许编剧觉得这些碎片化的大事记无法连缀在一起,于是加入了演员们面对镜头的讲述。这一招可谓“讨巧”,每当叙事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有人出来对着镜头说明剧情,提炼中心思想。所有叙事上的漏洞,都可以在这里打上补丁;所有故事无法给出的信息,都可以在这里交代。那么丰富复杂的内容就在演员们面对镜头的独白中一笔带过。导演甚至让萧红自己在影片的开头自报生卒年,做作到不忍直视。

  这样的创作态度不说懒惰,至少是畏缩。面对一堆传记资料,创作者们保守无为。

  自知无法从这些碎片中营造出戏剧性,编剧返身回来,采取一种中立的态度,只求呈现,不加判断,不仅在人物的是非上采取中立,同时也没有情感的立场,全片呈现出一种态度上的指向不明:不指责,不偏袒,不控诉,不煽情。

  拒绝煽情固然是好的,但电影毕竟是诉诸情感的艺术,在讲述的态度上可以克制和理智,但在情感上一定要有立场,不偏不倚绝不是电影应有的态度。

  这些萧红人生的散乱碎片,彼此并无情感上的联系,浮光掠影,不痛不痒,剧中每个人物也都是点到为止,毫无神韵。导演追求讲述的间离效果,结果把感情也间离掉了,使影片难以积聚起情感的力量。面对萧红如此悲惨的一生,观众竟然无法动容。

  剧中人物直面镜头的讲述,意图营造出一种纪录片式的真实和间离,主创们号称这是他们的影像实验,但这样的手段着实老套,被很多电影使用过,用得好的如伍迪·艾伦的《安妮·霍尔》,可谓神来之笔;用得不好就生硬造作,失败的例子有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用故事片伪装纪录片,既不真实,也无戏看,显得不伦不类。

  电影本身建立在假定的基础上,需要用整部影片去建立起观众的幻觉,追求的只是情感的真实。但《黄金时代》却轻易地抛弃掉戏剧性,而去模仿纪录片的真实感,选择了一条最错误的道路。

  人物传记片虽然依托真实人物而成,但也需要血脉贯通,全须全尾,有自己独立的生命。影史上那些成功的传记片都自成一体,不需要人物原型做扶手。用舒婷的《致橡树》作比,传记片应该是作为一棵树的形象和原型站在一起,“你有你的铜枝铁干,我有我的红硕花朵”。而《黄金时代》则完全像是缠绕在萧红原型上的藤蔓,必须要有萧红真实的人生做注脚,不了解萧红生平的,恐怕理解电影都困难。

  传记片贵在神似。精神上接通了萧红的气脉,只知恪守史料,小心翼翼,呈现出来的却未必真实。

  很遗憾,《黄金时代》是一部无魂的电影,电影并没有从萧红的人生中梳理出她的精神脉络。关于萧红,电影可以讲述的精神实质到底是什么?当我们谈论萧红时,我们究竟在谈论些什么?

  想要了解萧红,必然要从她的短暂的人生和她的文学中去寻找

  萧红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她的《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在当时描写农村的作品中独树一帜。她笔下的乡村,力透纸背,让人难忘。不迎合诗意,却又不失韵致,不粉饰,不夸张,是时代的真实见证。

  第一次看《生死场》时,完全被其描绘的残酷农村震撼到,她笔下的农民真实得让人触目惊心。这小说既有梵高的炽热,又有蒙克的恐惧,这是一幅惊心的画面,大胆喷溅的色块、粗粝的笔触,就那样脏脏地刷过去,在一堆拉扯的线条中,依稀能分辨出狰狞的面孔。这面孔有痛苦的撕咬,更多的是空洞僵直的眼神。这是旧时中国广大农村最常见到的那种面孔,完全丧失掉一个人的高贵和丰润,他们如风中被侵蚀的枯树,如严寒中苟且偷生的动物,他们紧紧地贴附在贫瘠的土地上,忙着生,忙着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你很难相信,这样的小说居然出自一个23岁的女孩之手。萧红是那种天才式的作家。所谓天才,他们眼中的世界是异于常人的。他们眼中的世界天然地带着情绪,或灿烂或灰暗,总是弥漫着浓烈的调子。他们不需要再费尽心思,通过技巧把眼前的世界陌生化,他们天然地具有再造一个世界的能力,他们一出手即为巅峰。

  萧红天生具有用语言捕捉自己情感和思绪的能力,看她的信件,那么纠结的情绪,居然都被她说得通通透透。她的小说大多是自传性质的,她完全凭借才华写作。她最著名的两部作品《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在小说的结构和技巧上都不甚经营,完全是凭着一股真气,凭着自己的天才,硬生生将那块土地和土地上的农民捧在读者眼前,元气淋漓。她的文体是天才式的,在其中隐藏着她对世界的观点和态度。她虽然不以思想和理论见长,但是她用直觉准确地把握住了这个世界。

  萧红的小说中充满了苦难。这苦难到底从书中弥漫出来,浸染了自己。萧红的一生正像是一部她自己写作的小说,女主人公尝尽世间艰辛,不幸早逝,整篇笼罩着悲哀的调子。萧红短暂的一生颠沛流离,从她的文字来看,她开心的时候少,愁苦的时候多,她的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变故,始终无法安顿下来,她疲于应付,筋疲力尽,大部分时间里,甚至无法解决吃饭的问题,要打起精神来同饥饿作斗争。丧母、男人的欺骗和背叛、疾病缠身、弃儿、早逝,她几乎遭受了一个女人所有的苦难。上帝给了她多少才华,就给了她多少苦难。

  生逢动乱的年代,在新旧更迭之间,必然要付出代价,而萧红正是那牺牲者。她遭遇的种种苦难,大部分都拜时代所赐,最后让她殒命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如果不是身在香港,如果不是时逢沦陷,她也许不会匆忙地去世。一个时代留不住属于它的天才作家,这是这个时代的可耻和悲哀。这时代并不黄金。我的生死场在你眼中成了黄金时代,其中的误会有一个世纪。

  观其一生,我只感觉到深深的悲哀。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身为女人的悲哀。如果电影要从中提炼出一个主题,大约总脱不开女性的独立。

  这也是她在文学创作中反复述说的主题。她作品中的女人几乎全是悲剧的命运,她在作品中不失时机地为女性鸣不平,似乎嫌自己的作品不够有说服力,干脆用一生去增加那悲剧的力量。

  她追求女性的独立,冲破家庭的羁绊,但恰恰又因为独立得不够彻底,重又陷入困境。在她身上呈现出这个问题的复杂和艰难。她有着女人的天才和缺点,有着女人的刚强和软弱,她见证了女人的苦难,探讨了女性的自强与自毁。她让我们重新思考女性的命运,唤起我们对女性的悲悯和尊重。

  萧红就那么仓促地离开了,无声无息,匆匆忙忙,萧红生前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早逝,也曾有过生命易逝的苦恼,她在诗中这样写道:“生命为什么不挂着铃子,不然丢了你,怎么感到有所失?”

  从呼兰河到青岛再到上海,最后到香港,萧红一路向南,匆忙地走向死亡。临近生命的终点,她在最南端,回望北中国,回望呼兰河,回望自己的童年,写出她最优秀的作品《呼兰河传》。

  如果没有文学,她只不过是当时中国众多悲惨的女人中普通的一个,悄无声息地生,悄无声息地死,正是这些光辉的文字,让她在匆忙路过这个世界的时候,摇响了自己的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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