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深处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22日07:37 李登建

  山抱岭,岭抱山,会仙山的群山窝窝里,藏着一个名叫唐李庵的小庙。它简直像蜗牛壳那么小,可是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庵寺也不在多么气派。这里为别处所不及的魅力是格外幽寂,而这恰恰是古刹的魂。绕白石清泉,钻茂密松篁,踏着曲曲弯弯的小径走进来,那宁静、虚无的氛围,顿时使你躁气消除、心灵净化。小庙殿宇僧舍亭榭廊柱结构紧凑、玲珑剔透,现在看到的虽是明清时期修复后的面貌,也已三四百年,而其创始年月已不可考,也许庙门一侧那棵千余岁的文冠果树,保留着关于它的最初记忆。

  唐李庵下面山谷里有一座小草屋,住着一位花甲老汉,为守庙人。这个守庙人本是看山护林的,守庙纯属义务。早年他借宿在大殿,没事时就瞅神像,瞅残存的壁画和梁柱上精美的明代彩绘。瞅着瞅着两眼放了光:“这可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哩!”大字识不了一箩筐的他要文化一回,自己花钱买车票到市里找文物部门,蹲在人家门口不走,讨钱维修寺院。款项拨下来,县里却没往寺院上用,他又去找文化局长“打仗”。有一天夜里大雨如注,大殿顶子塌了一角,老汉趴在一片浸湿的彩绘上呜呜地哭……

  小草屋旁有一棵大梨树,树下一张石桌,数只石凳,别看桌面上落了一层鸟粪和厚厚的尘土,当年可是擦得锃明瓦亮,围一圈儿说笑的人,一拨接一拨。那是唐李庵启动修葺、开发工程,老汉搬到小草屋里,这里就成了“联络站”——市里的专家来,先到这里坐一会儿,听听老汉的意见(起初是他硬把人家拉来的);舞文弄墨的文人们搜集素材,从这里得到“灵感”(他看了他们编的“传说”,却笑“咱文人咋光说瞎话呢?”);扩建配套景点涉及到周围村子的山林,各村确认地界的人在这里会合;开发公司的工头更是把这里当作“办公室”,戴金丝眼镜的技术员背靠着梨树树干看图纸……老汉像过节一样兴奋,一人忙不过来,“逼”着老伴撇了家园,上山来做专职司炉——烧水。他没有好茶叶,是那种七八块钱一斤的末子茶,可喝茶也成了他最大的一项开销,怎奈那把“大嗉子”茶壶一刻都不闲着。不过,这并不影响老汉爽朗的笑声金属片一般撞击满山哗啦啦的树叶儿……

  那个头上抹了油、腆着大肚子、满嘴荤腥话的开发公司头儿心肠却不孬,他同情老汉还有一个瘫儿子,把老汉视为公司的临时工,一月发400元的工资。一家人感恩戴德,老汉天不亮就脚步咚咚地到山下挑水,来回三里路,哼五六段小曲儿。可是你要是活干得不仔细,哪怕一道砖缝没抹严,他又翻脸不认人,抓住不放,要你返工,这时他则成了“监理”。

  老天不仁啊,工程才进行到一半,老汉却突发急症。临死前他眼睁得很大,迟迟闭不上。都猜他怕这一“走”,老伴、瘫儿子就被扔在大山里了。谁想他嘱咐老伴,常替他去看看庙,还要老伴发誓答应一件事:“我死后不要给人家开发公司添麻烦,病是咱自己得的……”

  老伴在小草屋住下来。山窝窝里只有她一户人家,丛丛石头把小草屋包围,团团寂寞堵住屋门。夜晚来临,无边的黑浪汹涌着扑向小草屋,很吓人。而最难熬的是冬天,林子全落光了叶子,雪填满了山谷,百里大山不闻一丝动静,连一声狼嚎都没有,空空的心像被挑在树枝上一天天风干。老人单薄的身子骨哪承受得这般重压?眼看挨不过去了,树梢迸出了星星点点的绿,屋前屋后的小花开了,游人的欢声笑语抛洒在石径两边。

  好奇的游人向小草屋走来,叩响门窗。她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攥住人家的手不松开。总要从里间拿出一个荣誉证书让人看,那是1988年老伴被评为市文物保护先进个人的奖状。絮絮叨叨地说,老伴活着时每天夜里都拿着手电筒到庙里东照照、西照照,每天早晨把寺院扫得干干净净。她说她也“传染”上了这毛病,一天不去一趟就感觉像少了啥一样。而那一排菩萨一个个都拿眼盯着她,嘴一张一合地给她讲经,教她人活着要行善。她认真地问大家:“你说这怪不怪?”

  用“家徒四壁”来形容这座小草屋正合适。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乱七八糟的东西看上去倒不少,破纸箱子,烂塑料袋,盆盆罐罐,针头线脑。带豁口子的大瓷碗不舍得丢,缺了齿的梳子也保存着。老伴去世后,工资停发,她按照老伴说的,没去求人家照顾,就靠到山下卖点杏、卖点梨、捡塑料瓶子卖废品度日。其实钱对她好像也没有多少用处,在大山里,只要手脚勤快,就啥都有。方桌底下满满一篮子婆婆丁,是她刚剜回来的,这野菜晒干了当茶喝,可治她瘫儿子的牙疼——儿子的牙常发炎。屋子周遭种上丝瓜、扁豆,藤蔓顺着墙爬,大张旗鼓地织了一架漂亮的绿帐,远近的蜜蜂欢欢喜喜地来这里忙碌,一夏一秋瓜菜结得吃不迭,这是小草屋最快乐的时光。

  惟一一样值钱的东西,好像是墙正中位置的一幅书法作品——那年,市里一个文人朋友带来,亲手用图钉钉上的。不久这个朋友就死了,老伴越发爱惜这幅字,说看到它就想起朋友。如今老伴也走了多年,这幅字纸发了黄,一戳就烂,不料有一天一个游客却看上了它,说出2000元买下。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啊,能顶她捡多少天的废品啊,然而思量半晌,她却没答应。不是嫌钱少,是她觉得朋友人都不在了,要是卖人家的字,心叫狗叼去吃了吗?

  老人更多的工夫是花在捡柴火上。风吹落在地上的树枝,被她捡来烧水做饭。枯死了的树干,她抡着斧子砍断,扛回家,锯成一截一截,垛在墙根、门旁、窗台上,冬天好取暖。有的树干很沉,上不了肩,就拿绳子拴住一头,咬着牙使劲拖,好在是从上往下拖,要是平路,不堪设想。她就这样山山岭岭寻摸“猎物”,大山里有上百条她拖出来的“蛇道”。白天在林中转悠得脑胀眼花,晚上头一沾枕头就黏住,可一觉醒来,一想瘫儿子却睡不着了,治这症候最好的办法是起来截木头。粗树干锯断后还得劈开,她早备好了錾子、锤子,一下一下地凿、冲。多长时间才劈开一块呀,直到半夜她还不停手。万籁俱寂,她的锤子声、锯声在空旷的大山里传出去好远,不知端坐在殿堂上的佛祖听到没有?

  儿子是她对付不了的一根木头了。儿子小时候患脑炎,留下后遗症,手脚不管用。这根木头从小都是她搬来搬去。天亮给儿子穿好衣服,搬到椅子上,搬到外面晒晒太阳,搬到梨树下看花……已经搬了50多年,慢慢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了,慢慢儿子成了山下那根被雷电击倒遗弃在乱石上的榆树树干(她多少次想把这根树干弄回家,可试了几回都挪不动)。儿子身子不听使唤,脑瓜儿却还灵透,不干活的时候,娘儿俩拉呱,常常商量谁先死的事情。娘说:“我七老八十了,这死也够本。”儿子说:“还是我先死,我活着有啥劲儿?”娘说:“我累了,到那边清闲清闲。”儿子说:“我没孝敬过你,我替你死,让儿尽尽孝,俺的好娘!”最后娘的声音变低了:“你要是有福,你就死在我前头……”宣称“死我才不怕呢”的她,去年冬天得了一场重病,阎王爷果真来叫她了,把她拎出门了,她终于可以去享清闲了,但她却又拼命挣扎,从昏天黑地中踉踉跄跄跑回来,她怎能丢下她的瘫儿子啊……

  我第一次见老人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银子似的阳光在小草屋屋顶跳跃、闪烁。下午游客稀,深山里遇到这么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我疑是碰上了神仙;可进屋,地上凌乱的锯、錾子、锤子、劈开的木头,桌子上摆着的药瓶子,她瘫在床上的儿子,又告诉我这是人间的真实情景。我惭愧不能帮她一点什么,她面部却没有悲苦和忧郁,对我讲述经历的时候就像讲故事,还不时地淡然一笑。但是我也注意到,谈话结束一段时间,一声叹息才从她深深的心底拱上来:“唉,就这么活着吧!”

  一抹红晕洇染着晚霞舒卷的天空——小草屋左边山坡上密密丛丛生着香椿树。它们正抽芽,红红的叶芽鲜亮、娇羞。山窝窝里北风吹不到,香椿绽芽早,早上市的香椿芽价格很贵,一斤可卖三四十元,香椿是山里人家的摇钱树。这片香椿树在老人的“管辖范围”内,该能换些钱花,但老人说她从来没卖过香椿,都是被游客采走:“他们稀罕。”老人慷慨地说,“来,我给你采一兜。”说着,她取下挂在窗棂上的钩杆,“噌噌”地钩枝头的叶芽。她很麻利,和刚才木僵的老者判若两人,这位瘦弱的七旬老人凭借常年劳作,依然保持着灵活的肢体,这又是城里那些富态老太太无法比的了。很快采了一塑料袋,炒鸡蛋吃会香透心扉。

  我特意问得她的名字:刘桂香。离开小草屋,往回返。一个满脸肉疙瘩、神情优越的汉子正在景点门口溜达。和他打招呼,知道他老来无事在这里看大门。我顺便了解:“有工资吗?”他接过话茬:“没有工资,谁给他干这个!”

  景点大门对面是一个小山村,鳞次栉比的灰色屋顶散发着古老的气息。他告诉我,他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他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旮旯里。他打了一个嗝——他已吃过饭,不停地溜达,为了消食。“那就是我的家。”他指着村头一座二层楼房,有几分得意地说。

  他家离这里连200米都没有啊!我纳闷他怎么不回家和家人吃团圆饭,而一人在外生火开灶?

  他倒是直来直去:“不用公家的电,省着干啥?”

  我换了话题:“在山里生活真好,环境这么优美……”

  “哼,”他鼻子里发出一声响,“有啥好的?就赚天爷爷一个便宜: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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