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平和后,才知道自己和林语堂原来竟是老乡。作为一个读书人,自己家乡有这么一个大作家,早该顶礼膜拜才是,而我却与之如此陌生。
鲁迅在中国妇孺皆知,不仅知其名其人,我们还知道他的故乡在绍兴,知道他求学东瀛,知道他弃医从文,知道他去过北平、上海、厦门,这些地方都是他抒写光辉人生的战场。我们甚至知道他故乡的野菜和蚕豆花,从小学到大学谁能绕得开鲁迅二字。而林语堂就没这么幸运了,教科书里能见到的他的文章简直是凤毛麟角,他的《论土匪》被选进教科书算是特例了。这就是历史,潮起潮落波峰浪谷之间的不同境遇。
而不管怎么说,翻开中国现代文学史,再怎么避讳,林语堂也是绕不过去的,多少还是要把他与鲁迅等一批五四文化巨匠放在一起说上几句,但也就那么轻描淡写、蜻蜓点水一下而已,好像他就那么不容细说,仅贴个标签就对得起他了。在一个媒体并不发达的年代,一个普通的读者,你也就知道这些肤浅的表相。历史有时真不容细看,它有太多隐讳,甚至宁愿让真相烂在泥土里,也不透出半点风来。
20多年前,我在杭州买过几本林语堂的著作,《中国人》《林语堂绝妙小品文》等,有意思的是我所买的林语堂著作中,竟没有一本附有作者的生平简介。后来我读《中国现代文学史》,发现那上面倒是有林语堂的介绍,只是把他放在很靠后的一个章节里,与何其芳一并介绍,我注意到其中一个细节:“林语堂(1895—1976),生于福建龙溪县坂仔村。”我第一次知道林语堂是福建人,而龙溪县在我的印象里仍是模糊的,我找不到一个确切的所指。其实我也没在意,读书人就像钱锺书说的,“知道鸡蛋好吃就行了,何必要知道是哪只母鸡下的蛋呢!”
回到平和,一个偶然的机会,竟来到了“林语堂故居”前,我顿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他真真切切立在眼前。我不仅感慨,甚至惊讶,原来这样一位大作家竟出自我的家乡,他曾离我如此之近,而我却如此陌生。不相信的不仅是我,甚至还有很多平和人至今未知林语堂是何许人也。如果是鲁迅,我想绝大多数绍兴人都会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说出来就是家乡的骄傲。在中国,鲁迅是面旗帜,他插在哪座山头上都不犯忌。而林语堂就不同了,从他举家迁居海外时就渐渐淡出读者的视野,他在人们的记忆里有过一段可怕的空白,这空白是不容细说,更不容有什么猜想的。
现在回过头来想,有时空白是必要的,甚至是伟大的,就像一幅上乘山水,必要的空白有时胜过于浓墨重彩,胜于滔滔雄辩。林语堂旅美之后,一下远离那些纷纷扰扰的争吵,让他拉开距离重新审视饱经沧桑的祖国,以及几千年所沉淀下来的文化,美与丑、糟粕与精华,他看得更加清楚。他实现了人生的转场,一次华丽的转身。从1936年旅美至1966年回台30年间,他的创作进入喷发期,《京华烟云》《中国的生活》《生活的艺术》《风声鹤唳》《啼笑皆非》等一大批重要著作相继问世,真正展示了他的艺术才华,同时也向西方人系统地介绍了古老的东方中国文化,让他赢得了国际声誉。
我有时在想,如果他不是旅居海外,还会有如此成就吗?在一个红与黑过度鲜明的时代里,捧杀与骂杀都是可能的。可能还远不止这些,因为那个时代的艺术需要立场,以林语堂性灵闲适的幽默文字真让人替他捏把汗,他的文字未必能找到正确的立场。而艺术不一定非要有个鲜明的立场,它可以是纯艺术的,这情况是普遍存在的。这种审美认知在他那个时代又是不允许的,他选择了离开,在国内留下一段生活与艺术的空白。这段空白不许动、不许碰,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开始,林语堂3个字从大洋彼岸吹来,渐渐在人们心头回暖。更多的人惊讶地发现,原来故人从未远离我们,他一直站在大洋彼岸眺望我们,所有的思念是笔下浓浓的故乡山水与历史情怀,《孔子的智慧》《老子的智慧》《赖柏英》……他艺术的灵魂从未远离这片他深爱的土地。
每次去林语堂故居时,我都会在他童年的卧室里推开那扇窗,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个半大的孩子,踮着脚尖在眺望窗外的青山绿水,他的眼光一定像三月的那场春雨,抚摸过窗外的山山水水,甚至窗前的那片芭蕉叶,他把这每一个景致烙进心灵的深处,不管远在海外天边,被眺望过的这片山水一定是他内心最柔软的情感。我想起余光中那首诗: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多想呀,他能有一张归航的船票,而他却永远的在一湾浅浅的海峡那头眺望故乡。要是能有一只海鸟衔来一枚故乡的柚花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