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井木从晾衣架上取下一个个冻干的床单。他已经卸去肩章领花的蓝色冬常服十分扎眼。
“指导员,今天我押车带他去趟镇上吧。”师航靠在值班室窗前的暖气上取暖。
“行,正好今天得去拉菜。你是他排长,路上注意安全。”
作为雷达站今年惟一退伍的老兵,周井木的变化让本来一切照常的连队有些紧张。平时被风吹得落半寸沙的屋子,硬是被他一间间扫得一尘不染,连每双鞋里的沙也倒得干干净净,门底和窗缝都包上一层层的布,活儿细得像是母亲包裹自己的孩子。其实在安全度过老兵复退期之后,周井木在编制上已经不算是部队的人了,但师航着实觉得他光秃秃的军装别扭得很。
大卡车在雾一样的戈壁滩上行驶着。
“周井木,你说咱俩算‘同年兵’吗?”师航问道。
“不算,我是老兵。”
司机马班长乐了:“怎么不算,还是我把你俩一块儿拉过来的。”
按说师航和周井木是“同年兵”。师航刚分到雷达站的时候,周井木也刚好调到连队,他俩是一起“漂大箱板”来到站里的。大搓板一样的板岩路颠得人坐立不安,在满是给养的斗篷里,师航觉得芨芨草都在跳舞,而周井木的胃在狂欢。
“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儿,排长!”
“你是来出公差的?”
“不是,我是调过来的。”
“从额济纳旗?”
“嗯。”
又一阵脱离地球引力的颠簸。
“这破路不知道还要走多久。”
“100多公里板岩路,大概还有3个多小时吧。”
“你为什么要调过来?”
“我今年该退伍了,这边工资高些。”周井木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排长你放心,我业务好!”
师航笑笑。
“排长,你不晕车哈。”
“我恐高。”
“恐高还能当空军?”
“当了雷达兵以后就好了。”
“我也是!”
“那你刚才还吐。”
“排长,你知道在口里走路和口外走路有什么区别?口里是kua—kua—kua,口外是diudiudiudiu—”
“小心你的舌头吧。”
“呀——”
终于到了镇上,周井木就像被放生的鱼一样恢复了生气。可一走路,师航就知道他跟自己一样还没从“漂”的状态中回来。而这种状态,似乎从开始就一直在周井木身上延续着。
本来站里想着周井木快退伍了,又是新来的,就不给他安排业务了。可他主动要求跟机,并且很快就单放值班了。站里自然高兴,怎么说军费也不是养闲人的,更何况这么高的津贴。
可周井木除了业务好,却十足像个孩子。
“周井木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参加过新兵入伍3个月训练没?”师航看着周井木问。
“参加了,排长。”周井木边认真抠被角,边认真地指指自己两道杠的领章。
师航被他气乐了:“你问问你的被子像个老兵吗?”
师航只好默许他在被子里加了块帆布。内务问题算是解决了,但周井木超乎寻常的好奇心,却让师航提心吊胆了好久。
一次早上交完班,周井木从食堂出来正好看见一个蒙古牧民赶着一群驴经过,立刻就乐着奔了过去。他拾了个小棍追赶小毛驴,逗逗这个,拽拽那个,在把整个驴群扰得一片混乱后,竟然与牧民德格希大叔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中午,师航终于在连队的水池边找到了跟德格希聊天的周井木,驴群在悠然饮水。师航刚要发火,德格希热情地握住师航的手:“领导啊,你们这个兵娃娃好啊,真是个好娃娃!”
赶来的指导员本来也要发火,看着这场面只好说了句:“下不为例!”就陪德格希说话去了。
周井木偷偷跟一头雾水的师航说:“在家的时候跟我爸学过两招,兽医。”
虽然周井木受到了批评,但是站里因此跟德格希大叔结成了互帮对子,也算是件好事。可是后来,周井木还追过一次小毛驴,两次骆驼,还有一次海市蜃楼。
马班长在菜市场装车,师航和周井木在车里等着。
“排长,你还记得那次海市蜃楼吗?”
“你一个人追了三四公里,我找了你三四公里。”
“嘿嘿,我不会当逃兵的。”
“我是怕你体能不过硬。”
“其实我就是逃兵……”
“是因为那匹骆驼吗?”
周井木不说话。
事情发生在夏天要结束的时候。师航赶到水池边一看,周井木正和德格希站在池边,水池里漂着一头淹死的骆驼。师航让战士回去叫人把骆驼拖上来。
“怎么回事儿?”
周井木红着脸站着,不说话。他的迷彩裤被水打湿了大半,泛出了白色的盐碱。
德格希忙说:“啊呀,我家骆驼自己跑来喝水,不小心淹死了嘛。”
师航盯着周井木:“是这么回事儿吗?”
周井木不说话。
德格希说:“哎,就是这么回事,你不相信我吗?”
师航只好跟周井木说:“你先回去,在班里等我。”
周井木立正答:“是。”转身回去了。
德格希着急地说:“领导,你不要为难娃娃,真的跟他没有关系。”
师航说:“大叔,部队有部队的纪律,您放心。”
德格希摇摇头,走到骆驼旁,抽刀把驼峰和四个蹄子砍下来装在一个袋子里,对师航说:“这个骆驼就留给娃娃们吃吧,娃娃们辛苦,补一补。”
师航刚要推辞,德格希说:“最有用的,我已经拿到了,这些留给娃娃们,我高兴得很。”说着晃晃袋子,骑着小毛驴走了。
师航只好让战士们把骆驼抬回去交给炊事班给大伙儿加餐。
不管怎么样,骆驼是在雷达站的水池里淹死的。指导员把师航和周井木狠狠批评了一顿。下午,师航代表连里给德格希送去了骆驼钱,德格希说平时连队帮了他那么多,钱是死活不能要。事情就此打住了。
戈壁滩是没有秋天的,国庆节的日历才翻过去,雪就紧跟着砸了下来。周井木可以追的日子彻底结束了。
从镇上回来以后,周井木依然像之前那样忙里忙外。
当天晚上全体集合。指导员说按惯例,在发退伍费之前,每个人写下退伍的老兵里,你欠谁的钱,谁欠你的钱,好由连队出面清算,以免再生麻烦。
师航收齐了纸条。所有纸上都写着“无”,只有一张纸画了个“欠”字,又改成了“无”。
是周井木的纸条。
师航看看摘掉了肩章领花的周井木,收起了纸条。
第二天,师航把周井木送到火车站。车站已经是一片依依惜别的气氛了。安顿好的周井木奋力把身子挤出车窗外。
“周井木,回去好好干,你是从雷达站走的,就是雷达站的兵,别给咱雷达站丢人!”师航笑着说。
周井木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
“看看,哭啥,现在通讯和交通这么发达,想我们了就打电话,‘漂大箱板’diudiudiu地回来看看。”
周井木擦干眼泪笑着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又开始不停地往下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交给师航:“排长,把这个交给德格希大叔。”
师航打开看看,里面是一沓钱,还有一张纸条:“欠德格希大叔一匹骆驼。周井木”
“排长,那匹骆驼不是自己淹死的。”
“我知道。”
“排长,我不想当逃兵。”
“我知道。”
一声哨响,列车缓缓开动了。
周井木大声地喊:“排长,我是个老兵吗?”
师航使劲点点头:“周井木,你是个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