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的故事

　　2014年2月20日，在中国已发现的史前规模最大的城址——石峁遗址上首次发现了祭坛。石峁城址的考古成果曾于2012年公布，这处石砌城址总面积超过400万平方米，由 皇城台、内城、外城三部分构成，始建于4300年前，使用寿命超过300年，是目前发现的中国史前最大城址。此次考古的新成果是发现了祭台、池苑遗址，这是后世“皇城”级的配备。同时，这次又在上次发现头骨地方的附近发现了6个头骨。和之前的发现相同，此次发现的头骨以年轻女性居多，部分头骨有明显的砍斫痕迹，个别枕骨和下颌部位有灼烧迹象。专家称，这些头骨可能与城墙修建时的奠基活动或祭祀活动有关。

　　这一则新闻让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这个4300年前有着皇城规模的巨大城池。同为这一块土地上生长生活的女人，我有一些悄悄话，要对这些逝去的人说。

　　既然你们年轻的头骨历经了4300年深藏还可重见天日，迎接世人探寻、猜测、惊叹的目光，请允许我这样一个活到40岁，依然一事无成的人，深信你们正值青春的魂魄从未远离这片古老的土地。这样，我的叙述便不是自言自语，我坚信，你们在倾听。

　　我与你们相识，是从目睹你们已经埋藏了4300年的头骨开始，这真是最残忍的见面方式。目前发现的80颗以上的头骨告诉我们，你们的年纪大都在12岁左右。

　　看到你们残缺干枯的头颅骨的那一刻，我的心有撕裂般的疼痛，我眼里看到的是世界上最鲜活美妙的生命被集体戕害，这情景惨烈地在我脑海里形成明晰真切的画面。古人对世界的认识首先从天开始。自然灾害的不断发生让他们形成对天的无比膜拜和无边恐惧。他们相信，诸神会定时从天上降下祸福。灾祸频发促使他们殚精竭虑努力顺应天意。他们和天将心比心，认为自己喜欢的必是天所喜欢的。于是，他们把自己钟爱的东西，毫不犹豫地送给上天，希望通过诚心诚意的祭祀来达到风调雨顺的目的。我以为，中国的祭祀文化是贿赂的开端。向高于自己、掌控自己命运的人或者神，献出珍贵的东西，以达到换取自己所需的目的。

　　你们悲剧命运的开端，只是因为你们从来都是这世界最美好的事物，那与生俱来的美便无处可藏，命运选择你们成为祭拜上天最盛大的礼品。普天之下再没有比拿你们去奉献，更能显出祭祀者的诚心。以你们年轻美好的心灵，痛苦地去迎接这一切，你们一定是无比委屈，无比惊恐的。历史赋予你们的使命庞大到需要生命本身承担。处于现代文明的我，一万个不愿意相信这块土地上，曾经这样名正言顺地存在着人对人的杀戮。可你们亘古不化的头骨出土，不容置疑地诉说着这一切的真实性。

　　对此，最初的刹那，我的心里充满着对历史荒唐愚昧的愤恨。我想将残害生命的恨意转移到手持刀斧的刽子手身上，可仔细想想，他们似乎是无辜的。4300年前，人类社会距离民主、自由的现代文明太遥远了，刽子手想必没有拒绝做屠杀工具的权利。那么，就去埋怨那些掌管大地上一切事物的君王吧，可他们毕竟也是无辜的，洪荒的远古时期，人有只有两双手，两只脚，而大自然时时向人类发出摧枯拉朽、毁灭一切的警告。

　　所以，你们要相信，那些把你们推向祭坛的人们，其实深深地欢喜着你们，与老天斗争屡屡失败，那就向老天表示诚服和顺从，讨老天的欢心，乞求老天发发慈悲，免去人类的灾难。他们无比诚实地揣测老天的心思，坚决认为老天应该和他们一样对你们充满热爱。于是，曼妙多姿、纯洁明净的你们的躯体，便成为最能表达诚意和决心的祭品。他们认为这样可以换取老天最大限度的慈悲和恩赐，从而一劳永逸地天下太平，五谷丰登。在你们还很懵懂的时候，时代选择了你们作牺牲品，换取天下众生的安稳平和。

　　可是，“部分头骨有明显的砍斫痕迹，个别枕骨和下颌部位有灼烧迹象”。就是这简短的、一句带过的文字里传达出的信息，让我彻夜难眠。你们有过怎样的挣扎和不屈？你们有过怎样的号叫和求饶？你们有过怎样的不甘和绝望？暗夜里一个人辗转细思，我噙着眼泪，手里紧攥着陪伴我近20年的温润的玉，忽然变得冰凉无比，无可阻挡的凉意，一直沿着手臂的血管渗透到我整个的血脉里，心魂中。

　　他们的眼里没有怜惜，刀砍斧斫、火烧炭灼……你们的求生意愿显然得不到怜悯和支持。世界上最惨烈沉重的酷刑，配合着当时最锋利的工具，加上行刑者的麻木不仁，残害了你们的生命。年轻而美好的灵魂和身体骤然分离，人类如愿以偿完成了伟大而神圣的祭祀。当他们虔诚地将你们奉献的时候，即使是那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也不会意识到这是多么的荒谬。而此刻，像我这般资质平平的人，面对你们的头骨，也会自觉的反思历史和时代的错误。隔着历史的重重尘烟，希望你们也可以清晰地看到历史的进步。

　　如果你们的魂魄有知，我想请求你们原谅人类自己创造的这一部无奈的历史。历史的选择总是因为其必然存在性而具备一定合理性。一些人要被牺牲掉，换取另外一些人的安宁，这是历史的演变中人类向前发展的必然选择。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们的牺牲，尽管无比残忍，缺乏人性，却值得我们隔着几千年的时光为你们流泪，也值得全人类向你们无辜的生命致敬。祭台上的牺牲品啊，你们安息吧，今天的你们虽然残缺破损没有生命，却在世人眼里珍贵无比。如果非要寻求意义，这个意义足够承托生命。

　　你们的喉管里喷出的鲜血，温润了那些一起作为祭品陪伴你们的玉，在黑暗冰凉的土里掩埋了4300年，它们的光芒温润如初，一如你们明媚多情、盈盈如水的眼眸。

　　我曾漫山遍野地寻找过你们，却毫无所获。2009年的5月，我带着生命最深处的伤痛和疑问，奔向你们。凌厉的大风吹不动满山苍凉的石头，吹拂着满满的黄沙混合着萧索凄凉的气息。在那荒凉满布、方向迷失的山头，心绪无比低迷的我，忽然无比清晰地觉察到，血管里红色液体微弱却高贵地不竭跃动。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领悟到生命无比美好。下山之后，我的心神奇地宁静安详。

　　几个月后，在陕西省历史博物馆看到石峁山出土的大量玉石。恍若有着前世记忆一般，面对这人间至美的光华，内心涌起强烈的爱恋。我笨拙地为玻璃盒子里与我默默相对的玉石写诗：谁为你驻足流连/谁和你相视一笑/微小的裂痕间/谁看见泛黄的思念。蕴藏着绝美光华的玉石不理我情绪的激烈，三生三世的呢喃，相对时只剩无言的沉默。

　　人们都说，石峁山皇城遗址的发现将改写中华文明史。人们还说，美洲有玛雅古城，欧洲有雅典古城，亚洲有石峁古城——每一个民族都有值得自己自豪的精神家园。

　　你们与身体分割了几千年的头颅骨，却在今天这个时代终于得见光明，一定还有别的深意。面对着你们年轻的头骨，我觉得中华文明史，其实是一部中华子民不断牺牲，前赴后继追求尊严的历史。世间事物，存在即是合理。历史的长河中，人们为活下去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值得尊重。我所热爱的神木大地石峁山巅的土地之下，完好封存着一座充满秘密的亘古久远的城池，我希望有天赋才能的写作者，不断地挖掘出和这些头骨一起尘封的故事，以文字的形式告诉后来人，这个世界，有一群年轻而美好的姑娘，轻盈而真切地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