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与传承的双重品格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22日07:29 刘 勇 姚舒扬

  “五四”作为历史的转折点,“新”是其本质特征。白话文的兴起,文学革命的爆发,民主与科学的广泛传播,都标志着“五四”新文学以“目空古人,下开百代”的姿态出现。但事实是,“五四”从未割裂与传统的关系,而是在传统中形成了自身特有的价值。比如刘半农著名的《改良观》一文就是用文言文写成的,这种戏剧性的表达足以显示出“五四”那代人对创新与传统的双重品格的理解。如今,“五四”已远去。一个世纪后的今天重新品味“五四”就会发现,“五四”在创新中形成了自己的传统,而且这种传统远远没有完结,随着历史的进程不断延续发展。

  “五四”是对传统的继承

  文化传统是从漫长的历史中沉淀起来的,是从各民族不断实践中获取养料的。文化传统的内涵是丰富的,它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左右着人们的审美趣味,规定着人们的价值取向。因而,文化传统是一种强大而凝聚的力量,没有文化传统的支撑,一个民族将难以发展,甚至不复存在。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的文化传统在其中被打磨殆尽,有的文化传统却崭露头角。“孔融死而士气灰,嵇康死而清议绝”就很好地表现了文化传统的演变与沿革。魏晋时期名士们所具有的那种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的行为风格,那种以饮酒、服药、清谈和纵情山水作为普遍被崇尚的生活方式,正是魏晋时期的文化传统。虽然伴随着社会历史的变动,这样的文化传统逐渐消失,但所积淀下来而长久流传的是一种“反叛”的精神。由“五四”而爆发的“反传统”精神,其实在魏晋时期的传统中可以找到它的流脉。

  当然,没有任何一种文化传统是在割裂历史的前提下诞生的,任何的文化传统都是在继承中得以创新延续的,“五四”也不例外。“五四”是“反传统”的,与此同时,它也从未中断过对传统的继承。鲁迅有开白话小说之先的《狂人日记》,但同时也有对传统文学厚重的总结《中国小说史略》。朱自清被公认为新文学运动中成绩卓著的优秀散文作家,但同时他是一代国学大家。当年朱自清首开新文学课程,但他讲得更多的还是传统国学,到了西南联大他依然讲授《宋诗》《文辞研究》等课程。徐志摩让人们知道了新诗还能写得这样好,但同时徐诗中的离愁别绪,音调起伏却是对传统的回归。曹禺的戏剧是最外国的,从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到莎士比亚、易卜生、契诃夫等人的作品,曹禺汲取了大量的艺术营养,但同时曹禺的戏剧也是最中国的,他曾说:“一个作家和艺术家的文化艺术修养应该是多方面的,是靠多少年的逐渐积累而来的。我对戏剧发生兴趣,就是从小时候开始,我从小就有许多机会看戏,这给我影响很大。我记得家里有一套《戏考》,我读《戏考》读得很熟,一折一折的京戏,读起来很有味道。”吴祖光曾说过,不懂得京剧就不懂得曹禺和我们这些人的话剧创作。由此可见,没有创新与突破,那种认为“五四”是对传统的断裂的说法,显然是对“五四”的误读。

  回归到文化传统的时间谱系,“五四”新文学所昭示的文化传统是离我们最近的。但正是因为在时间上离得最近,所以“五四”新文化传统也最容易被忽略。“五四”新文学包括胡适、鲁迅、郭沫若、巴金、茅盾等所有重要的作家,都用自己的理论和实践建构了自身独特的文化传统。“五四”是这样一个点:它继承了古代文化传统,开启了新文化航程,同时又以自己的传统影响着至今仍在发展的中国文学。“五四”这个点是千载难逢的。

  “五四”形成了自己的传统

  如今,“五四”荡涤社会的气势、政治解放的怒吼已远去,留下的是一种精神,一种传统,是对人本主义的大力弘扬,是对个性解放的强烈吁求,也是对社会及民族解放的竭力呼喊。从“五四”那一代人的身上,文化传统得以从四个维度体现:

  首先,鲁迅代表的“五四”那代人最注重创新,又最懂得继承。毫无疑问,“五四”那代人最重要的价值就是他们开创了新文学与新文化的全新格局。但他们的重要和宝贵还体现在他们在懂得创新的同时懂得继承,他们从未割断历史的联系与发展。周作人最热心白话文的倡导和实践,但又最珍视文言文。作为“五四”时期新文学的旗手之一,是他第一个公开提出要保留文言文,而不是所谓封建复古派。在审美趣味上,周作人亦是如此。譬如他对俞平伯的散文风格备加赞赏,说:“俞平伯的散文是那样地旧,又是那样地新。”在周作人看来,继承与创新的关系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没有继承就没有创新,继承越多,创新越多。其实这是“五四”那代人的共识。

  其次,“五四”那代人最渴求开放,又最注重立本。“五四”那代人对中国与世界的关系有着准确的理解和把握。作为新文学作家,几乎人人都是国学大师,但同时又是外国文学的翻译家。鲁迅和周作人都曾参加过科举考试,两人均满腹经纶,但同时两人又精通数门外语:日语、英语、俄语、德语、法语,周作人还多两门:希腊文和梵文。既读过经,又留过洋,贯通古今中外,这就是“五四”一代人的文学文化品格。

  再次,“五四”那代人最渴求自由,又最懂得责任。他们始终伴随着一种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这是“五四”的特质所决定的。譬如郭沫若在浪漫主情的同时,始终不忘文学的社会职能,甚至比文学研究会人生派的作家还关注现实与人生。北师大的钟敬文针对当时文坛对郭沫若的贬损,鲜明地强调了《女神》的巨大作用,钟敬文甚至认为:“郭老即使没有其他成就,一生只有《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这样一篇文章,他在中国现代史上的位置也就确定了。”“评价一个伟人要像看待一棵大树,应该看它的整体,而不是看它的枝枝节节,看它虫伤的地方。……我们应该像评论一棵大树一样评论郭老。”钟敬文对郭沫若的看法与态度也正是负责任的体现。

  最后,“五四”那代人最犀利无情地批判社会,又最无私地解剖自己;最无情地揭露人性的弱点,又最深情地关注整个人类。鲁迅与周作人等思想和作品,都有一种对整个人类的大关怀,这是一个大作家、一个文化伟人的标志。以周作人《故乡的野菜》为例,这篇小品文主要是围绕作者故乡的三种野菜来写的。文章首先以妻子买菜回家偶然说起北京也有卖荠菜的话题为引子,勾起了作者对浙东家乡的野菜的回忆,在考证野菜名称的同时,孩提时代的种种美好记忆也涌上心来。故乡的野菜牵动了作者对离别已久的家乡的深切怀念之情。野菜是作者自家的,怀乡之情是人类共有的。全文表面上没有一句抒情的语句,只有几幅含有平和的诗意的素描,但作者充满真挚的怀念却深深浸透在整个文章的字里行间,这些正是能够引发人们共同怀想的人类之情。没有这样的内涵,周作人何以被称为“小品文之王”?

  “五四”在历史中延续

  在科技与经济不断发展的今天,我们其实并没有摆脱“五四”文化传统的影响。如今的中国在创新的同时就不需要继承了吗?如今的中国在开放的同时就不需要立本了吗?如今的中国在追求自由的同时就不需要担负责任了吗?如今的中国在批判社会的同时难道就不需要自我解剖了吗?“五四”给当下的重要启示在于:

  首先,创新多了并不意味着继承就少了。如今,对于创新的热度远远大于继承,似乎只有创新,社会才能进步,国家才能昌盛,人类才能发展。但实际上,如果没有继承,没有“不变”,发展就失去了基础;没有创新,没有“变”,发展就失去了活力,两者是相互影响相互制约的。“五四”的文化传统告诫我们,真正成为传统的东西无法轻易“反”,能够一“反”就倒的东西算不上是传统。比如戏曲是中国从古至今延续的一种艺术形式,其内在的核心是要给人们一种美的精神享受,这正是需要继承并弘扬的,但外在的唱腔、对白、服装、道具等却可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加以创新,进而符合当下人们的审美观念。

  其次,开放多了并不意味着立本就少了。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民族文化如何与外来文化和谐共生,互为补益,从而激发出新的活力?如何吸引全世界的目光,在世界文化版图确立中华文化的应有地位?这些都是需要不断思考和反复探索的问题。但可以肯定的是立足本民族的文化,才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土壤与根基。“五四”那代人无一不是站在本民族的立场上汲取外国的文化精髓,最终的目的是促进本民族的发展。换言之,“五四”的文化传统是在立本的基础上讲究开放,将开放作为立本的动力。

  再次,自由多了并不意味着责任就少了。如今,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对于文学的影响是重大的,高雅的审美追求正在不断淡化,取而代之的是通俗性、趣味性、世俗性的增强。在这个消费时代,为了赢得市场的认可,文学阅读愈发向着消遣、休闲的方向发展,对于精神境界的追求变得不再重要。这是一个需要用责任感战胜利益的年代,就应该像鲁迅的作品一样,始终有一种责任,始终围绕着他所关注的问题:农民、知识分子、女性命运、民族劣根性……鲁迅自认为自己是土的,因此他反感那些带着文化优越感的人,反感那些没有责任感的人。在当今社会,无论是作家还是出版商,都需要重新肩负起责任,回归“五四”文化传统。

  最后,批判社会多了并不意味着解剖自己就少了。当下社会存在很多弊端,这是不争的事实。同时,我们也看到许多人站出来指责、批判社会这里不好,那里不对,但我们是否应该更多的反思自身的问题?特别是知识分子更需要解剖自我,就如同“五四”那代人一样。比如在批判社会问题的同时,鲁迅始终不忘自我反省,郁达夫与巴金始终不忘自我忏悔。这种敢于赤裸裸地关注个人,关注自我,敢于解剖自己的内心,敢于开诚布公的精神,正是当代的我们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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