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我突然腰疼,不能扭身,一到晚上痛不能寐。找到个名医,拍了片子,他说我腰椎错位。他叫来几个壮汉,绑架似的抱住我,拧大床罩般,想把腰椎扭过来。几个人呼哧带喘,我杀猪样地嚎叫。良久,名医面露赧颜,打发走了众人,对我耳语:“你去找瞎白话吧,也许他能帮你。”
“瞎白话”三个字是方言,意思是一个人爱瞎说,爱胡侃。他说的瞎白话是一个老人的绰号。我所居住的小城边缘,有个叫柳沽的地方,瞎白话就住在那里。我像个雕塑似的被朋友抬上汽车。
汽车出了城区,距离渤海更近了,呼吸有了淡淡的腥咸时,几排红砖平房便在眼前,红砖已经被海风剥蚀得没有了棱角。一个老人手里握根短竹竿,蹲着钓鱼。朋友下车询问,我听着他们的对话。
“老人家,有个叫瞎白话的住哪儿啊?”
老人哈哈笑了:“找那个老不死的干啥啊?”
“朋友腰扭了,看病啊。”
老人又笑了:“问我算问对啦,走,我带路。”
走进一个破砖头儿码成围墙的院子,老人把鱼竿扔下,走进了屋子,然后在昏暗的屋子里向我们招手。
屋子里还有一个老婆婆,坐在马扎上,很安详地闭着眼睛。看到我们困惑的表情,老人说:“我就是瞎白话啊。”老婆婆也笑了:“又白话啥去啦?”
我趴到床上,老人用大手在我身上揉摸,他说:“我给扎扎针灸,不碍事的,就是晚上会睡不着觉啊。”说完,老人点燃一支蜡烛,用烛火把银针简单消毒。
第二天天明时,我很轻松就起床了。
我就是这样结识了老人。他高低也不肯收我送的医疗费,于是逢年过节我会提着两瓶酒去看望他,他很高兴,和我无话不说,我多少知道了一些他的故事。
老人18岁的时候,父母亡故,他加入了东北野战军。只参加过一次战斗就负伤了。那个时候,他的大号叫李贵。大约5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李贵所在的连队被敌人伏击,战斗在一个山村打响。东野的战士骁勇善战,很快压住了敌人的火力,转守为攻,很快把敌人打散了。李贵胆子很大,为了追一个敌兵,摸黑跑了20里,把这个敌人追得趴在地上,狗一样地喘气。当时天已经亮了,李贵用枪口顶住了对方脑壳,正为自己抓到个俘虏心花怒放时,俘虏竟开口了:
“喂,你是贵子吧?”
李贵愣了,定睛看看,俘虏竟然是同村的李满。天下竟然有这么巧的事情!哥俩忘记了各自的身份,坐在一起唠开了。李满说自己前年闯关东,被抓了丁。李贵说自己爹妈死后也参加了部队。他告诉了李满家乡的情况,李贵忽然醒悟过来,抓起枪,对李满说:“哥哥,你是我的俘虏,你得跟我回去!”李满面如土色,扑通跪在地上:“好兄弟,放了哥哥吧,我想回家打渔,不当兵了。”李贵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也对,反正没有人看见,就点头:“那你把军服脱了,我就相信你了。”李满迅速脱下军装的上衣,扔给李贵,然后,一头钻进了旁边的高粱地。李贵拿着那件衣服往回走了十几米远,身后传来“砰”的一声枪响,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兄弟,我是怕你再追我——别怪我啊——”身后传来李满的声音。
李贵就这样复员了。解放后,他不愿意当干部,自己申请到长芦盐场当了工人。让他没有料到的是,李满由于渔民转工人的政策,和他分到了一个工区。李满整天惊惶地尾随着李贵。休息的时候,李贵说起当兵的事,让李满心惊肉跳。李满总抢着帮李贵干活,李贵挺感激,在李满的张罗下,两个人杀了只鱼鹰,喝了鹰血,结拜为生死弟兄。
几年后,李满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工区区长,李贵因为总爱说这说那,虽然有伤残军人证,也依然是工人。后来的某一年,李贵——这个时候已经被叫做“瞎白话”了——被怀疑是叛徒,调到杳无人迹的海边守水门,一守就是10年。他明白,这都是他义兄李满背后鼓捣的。10年间,分房子、涨工资等好事都没他的份,他惟一的收获就是捡了个媳妇。
一个要饭的河北妇女晕在了水门,天性善良的瞎白话收留了女人,等大家发现这件事情,女人贴在玻璃上的喜字已经晒褪色了。后来,瞎白话在柳沽分到两间平房,女人把自己的父亲接来了,瞎白话掌握了捕鱼的各种手段,一年三季靠干鱼、咸鱼下饭,没挨过饿。
瞎白话与岳丈很投缘,亲哥俩一样,形影不离,嘻嘻哈哈。有时候岳丈就直接叫他“瞎白话”,他叫岳丈“老要饭”的,谁也不在乎,喝醉了,两个人就各自说自己的辉煌历史,和尚念经般,谁也不听对方的。一次,瞎白话扛盐扭了腰,死尸一样不能动,岳丈叹口气,让女儿买来银针,只扎了两次,瞎白话就下地了。岳丈这才告诉他自己懂点家传的正骨推拿医术。岳丈的本领很快被瞎白话广播出去了,来求医的人越来越多,岳丈却开始闷闷不乐了。老人用了半年时间把正骨的医术悉数传授给了瞎白话,然后不辞而别,只给瞎白话留下个字条:
尘归尘,土归土,我得回家啦。瞎白话,明年清明,别忘记给我烧纸。
瞎白话的女人就是那个时候哭瞎的眼睛。
时间飞快。他们老了。
那个后来从副场长位置退休的李满,在一个雨夜,一声炸雷后,心脏病发作,孤独地死在家里。那一刻,他的老婆在场俱乐部正欢快地跳舞。瞎白话的老伴无疾而终,瞎白话给老伴穿好装裹衣服,等大家注意到他,他坐在女人身边,面带笑容,仙逝多时了。很多他医治过的病人为他守灵,瞎白话也算风光了一次。念悼词时,写悼词的人说,这是老喜丧,悼词里就叫他瞎白话吧。结果,悼词几次被笑声打断。瞎白话下葬那天,我也去了,从坟地出来的半路上,忽然下起疾雨,等我们全身湿透,雨也停了。
有个人笑着说:“这个瞎白话,死了还和大伙闹着玩儿。”
人们都笑,大家也不知道哪里可笑。我也笑了——我想,反正大家都在笑,还是跟着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