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许多事情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知不觉中淡忘,但不管时隔多久,总有一些深刻片段会不时地跳出来拨动你的心弦。去年山东一位作家送我一本新作,书名叫《那年放电影》,看到这部书的刹那间,我怦然心动,40年前的经历就像发生在昨天,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1970年7月,初中毕业的我被分配在市运输公司汽车修理厂当学徒工。那时我还不满十六岁,充满着少年的青涩和幻想。刚进工厂时,我被分配到汽车配件组,我认真学习各种汽车配件维修技术,很快能够独当一面。除此之外,天性活波的我,还经常参加工会组织的文体活动,组织排练一些文艺节目到公司系统巡回演出。在当时也称得上是厂里工会积极分子和文艺骨干。
一天,正当我在工厂干得起劲的时候,厂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上级抽调我到公司放映队放电影,我欣喜万分,一种神圣又神秘的感觉油然而生。那时放电影主要是在露天放映,所用的机器多是国产南京制造仿乌克兰型的长江牌16毫米胶片放映机,也叫“老54”放映机。放电影主要技能在于不时地调试焦距和声音,使之达到最佳清晰度。我十分好奇放电影的银幕为什么要用粗糙的白布做成,师傅告诉我,粗糙的白布能使照射在它上面的光发生漫反射,目的是使处于银幕前不同位置的观众都能看到正常的画面。
记得第一次放电影是去运输公司所属的汽车三队,那是1972年一个冬天的晚上,天气格外寒冷。由于放映队员操作时衣服不宜穿得太臃肿,所以出发前我们都尽量衣着简洁,轻装上阵。那天,我们乘坐一辆绿色帆布蓬汽车,车厢朝外的一面敞开着,汽车一路飞速行驶。凛冽的寒风冻得我们瑟瑟发抖,大家相互依偎蜷缩在车厢里,只盼望着能早些到达目的地。那条路显得那样漫长,冰冷和寒风简直都刺在骨头里。不知过了多久,汽车终于在三队总部一个空旷的篮球场停下来,车还未停稳,我们一行人就急匆匆地跳下来,争先恐后的抢着卸车。之后,我们先找到可借用的电线杆或树干挂上幕布,然后寻找适合的位置摆放安装机器,一直忙个不停,此时,似乎忘记了一切寒冷。
当夜幕降临,幕布支起,只见刚刚长途奔波归来的司机师傅们,三三两两地带着家属和孩子,搬着简易的马扎或小板凳向篮球场涌来,孩子们嬉闹着争抢着占座位。待天黑下来时,只看到篮球场上一个挨一个地、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后面晚来的人感觉看不到了,就赶紧吆喝着回去换高凳子或椅子,离家远的嫌麻烦索性就到银幕的背面去看。
当我们正忙碌着调试机器时,一群孩子好奇地挤在电影机前观看我们操作,有的孩子还在刺眼的光束下挥舞着各种手势,有的用手编织成小兔子或搞怪的动作投影到屏幕上,不时传来阵阵打闹嬉笑声。
电影开始后,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观众立刻沉浸在精彩的电影情节中。伴随着放映机发出均匀的咔咔声,我的心似乎渐渐沉静下来。我全神贯注地盯着放映机和银幕,如果画幅不正或不清晰,及时通过调节旋钮来校正。每场电影大概需要三四盘胶带,每当电影演到关键时刻,总需要中途停下来更换胶片,此时观众中间就会响起一片唏嘘声。我尽量用最快的速度插好胶片,把观众的思绪带回影片中。
影片终有完结。每当银幕上出现“剧终”两字时,大家都会流露出无奈和流连忘返的神情。望着人们依依不舍的背影,我隐隐地感觉到,人们对精神文化的需求是多么地饥渴啊,看电影几乎成为人们唯一的娱乐方式和精神排遣。尤其对于那些常年长途驾驶在途中的司机师傅们,回来之后,与全家老小团聚在一起看场电影,享受着难得的团聚时光,是一种多么梦寐难求的奢望!
每天放电影要熬夜到很晚,尽管一天下来会感到很疲惫,但电影给人们带来的精神愉悦,像叮咚泉水沁入我的心田,让我感到无比惬意和快活。
那时的电影,大多是国产革命题材——“三战”( 《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及八个样板戏。到了1972年下半年,我国开始大量引进朝鲜及阿尔巴尼亚电影,如《看不见的战线》《摘苹果的时候》《鲜花盛开的村庄》《卖花姑娘》《广阔的地平线》和《宁死不屈》等。
回想那些年,最令我难忘的,就是在一周内连续放映了六场《卖花姑娘》。这部在上世纪70年代风靡一时的电影,曾经打动了亿万中国观众的心。这部片子拷贝还没到之前,我就听说情节十分感人,许多的细节和对白催人泪下,观众们时常被电影里的主人公感动,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哭出声音。我当时还不大相信,心想,电影毕竟是演员在演戏,又不是真的,怎么会这么容易赚人的眼泪?
可到了那天晚上,电影开始放映后,伴随着电影胶片的旋转声,一种凄婉的音乐,“……卖花哟,有蔷薇,还有金达莱……”随着电影画面的展开,我的心一直往下沉,主人公花妮、顺姬姐妹曲折坎坷的命运始终牵动着我的心。特别是看到花妮的妹妹被地主婆烫瞎眼睛,母亲为地主干活积劳成疾,花妮顶替母亲做女佣、受尽折磨的情景,我已经被花妮一家的悲惨遭遇深深打动了。我强忍着眼里的泪花,不想让它掉下来。当我看到瞎妹妹跪在地上四处摸花,花妮在街上一边卖花一边唱,伴随着影片凄婉的主题歌,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顿时泪如雨下……
我一边放电影,一边悄悄地掀起衣襟擦眼泪,此时场内哭泣声此起彼伏。影片最后,花妮为了给双目失明的妹妹和病重的母亲治病,每天在街上含泪叫卖鲜花。当看到她终于用挣来的钱买了药跑回家中,可母亲却已去世的惨景时,我再也忍不住内心强烈的悲痛,随着现场观众的呜咽声声我也在不停的抽泣。一部电影放完,我早已哭得泪流满面。《卖花姑娘》散场的时候,每个看电影出来的人,几乎都被一种悲痛的情绪笼罩着,成了被风雨吹打得破烂不堪的纸灯笼。
回来的路上,车厢里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大家变得脸色凝重,一直沉浸在电影的情节中:双目失明的妹妹小顺姬,孤寂地站在山岗上边,落日的余辉映衬着她瘦小单薄的身影,凄冷的晚风传送着她对姐姐的声声呼唤,让人阵阵心痛。
第二天,电影队出发之前,我赶忙在宿舍里找到两块手帕塞在衣兜里准备晚上拭泪。当晚影片还未放完,泪水就已经湿透了手帕。从那以后,每次放电影之前,我总是事先准备好四五块手帕,分别塞在我的上下左右四个兜内,尽管如此,每放映一场《卖花姑娘》,无疑手帕都是湿漉漉的。
一年之后,我离开电影放映队,单位选送我到大学深造,毕业之后一直工作在宣传文化部门。我时常想起这部电影。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衡量,无论是情节还是演技都很一般的电影,为什么会在全国范围产生那么强烈的催泪效果?著名作家莫言在32年后重温影片《卖花姑娘》时,感慨万千地说:“……在当时来说《卖花姑娘》幽怨优美的音乐,绚丽的画面,美丽的姑娘,凄惨的命运,温暖的情感,大团圆的结局,显然比中国的八个样板戏高明许多。在那个精神匮乏年代,《卖花姑娘》填补了中国人的感情空白,唤起了他们对正常情感的向往,成为了他们情感宣泄的渠道。”我想,这也许就是这部电影为什么会产生强烈轰动效果的原因吧。
光阴似箭,似水流年。40年过去了,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露天电影已经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老式放映机也已被新式数字放映机所代替。然而,当年在露天放电影的记忆,却历久弥新,它毕竟承载了一代人的记忆。每当回想起放电影的点点滴滴,我仍会被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所感动,因为那段时光镌刻着青春的痕迹,也记录着我最纯真和美好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