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很怕死的人,小的时候,老是想象死亡的样子。我常常一个人静静地想死亡的样子,仿佛这样的黑夜没有尽头,一直通向另一个世界。然而到了白天,我完全忘了晚上发生的事,照例和朋友们没心没肺地玩,夜晚的事情好像只是一个梦,与白天没有半点关系,因为,我没有经历过亲人和朋友的死去。
我至今仍不愿意提起他,也不愿写下他的真名,暂且称呼他为小青吧。他是个独生子,在20世纪80年代初,这是很少见的。那时候,一家子总有大大小小三四个孩子,出去玩的时候,大的拉扯小的,拖拖沓沓一大群,嗓门大哭声也大,像唱戏一样,总有不放心的谁家的奶奶跟着我们,一边跟一边骂自己家的孙子。我记得有一对兄弟,哥哥比我大两岁,弟弟小我两岁,哥哥还算听话,弟弟非常淘气,经常闯祸,脸上挂彩。他家父母忙,只有这个奶奶照顾他俩的吃喝拉撒,管不住的时候,他们奶奶就止不住地骂。我记得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化孙子”。
什么是“化孙子”?我问母亲,母亲说,就是天上派下来的,很滑稽(聪明),但凡间留不住他,迟早要走的,还了父母的债就会走的。我心里不明白,既然那么聪明,为什么要走呢?他奶奶又为什么要咒他呢?
小青很少在我们这堆孩子中间,他爱一个人玩,上树掏鸟窝、地里挖蚯蚓。吃饭的时候,看到他站在小树林的围栏上,低头找着什么,一个人玩,却也不落寞,总觉得他自己玩得津津有味。
那时候父母们都不惯孩子,他父母都在乡镇工作,很难得回到县城里。最开始是他父亲,后来他母亲也要到乡镇工作了,走之前让他学会了很多事,首先是自己洗澡,洗衣服,自己端个饭盆去食堂吃饭。我们就亲眼目睹过他母亲在家门口放了一个澡盆,教他洗澡的过程。学会了这些,他的母亲,那个大大咧咧的女人,就放心地下乡了。
因为被扔惯了,他也不恋父母,家里谁回来不回来他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母亲走的时候,他也不会哭闹。所以我很少见到他和父母走在一起,倒是他的父母很恩爱,经常一起出出进进。
除了和女生跳绳、跳房子、抓石子之外,我喜欢在屋后头的沙堆上挖“地窖”,就是在一堆沙上挖一个小洞,挖得深点,然后在上面横竖平放些竹签,在竹签上盖一层纸,在纸上铺一层沙,这样外表看不出那堆沙上面有一个洞。小朋友们喜欢在沙堆上跳,不注意的话,就会踩着“地雷”,一只脚掉进那个“地窑”里。这时挖洞的人就会很开心,有种成就感。虽然这游戏也是老生常谈了,但我们总是乐此不疲地玩下去。小青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低头挖啊挖,有时候我们遇见了,也不太说话,各自挖各自的,这个时候我也被他感染了,静静地体会一个人玩的乐趣。
那年我10岁吧,他9岁,三年级。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不知为什么学校放假,那个下午特别热,闷热,天有点阴下来,感觉快要下雨的样子。中午的时候我端个碗在家门口吃饭,看见他又站在门前小树林的围栏上,一个人低着头走。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和我闲聊了几句,就不见了,可能又去屋后头挖地窑去了吧。我吃过饭,把小方凳搬出来,在门口写作业,天阴沉沉的,屋里太黑又闷。
大概下午5点钟,妈妈快要回家的时候,那个被他奶奶称作“化孙子”的男孩回来了,我正准备和他搭几句话,他没理我就进屋了。不一会儿,我看见院子里的大人都往档案馆去,我跟着赶过去。在那里我找到了妈妈,她捏着我的手,等了半天,说:“小青,淹死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猛一抬头,看见档案馆大门进来四个男人,他们抬着赤身裸体的小青径直走进来。这时候的小青全身青黑,肚子胀得好大,脸也是黑的。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赶忙往家里跑。
一个人回到家里也害怕,爸爸在乡下,姐姐们晚自习没有回来,我没有饭吃,也不觉得饿,妈妈在那里帮忙,安慰小青那大声痛哭的妈妈。我模模糊糊倒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外面开始闪电,一丝凉风也悄然潜入。我看了看钟,已9点多,妈妈还没回来,我只好又跑到档案馆去。这时妈妈想到我没吃晚饭,挨过来抱着我的头,这种情形是很少见的,因为在家里,她是严母爸是慈父。我尽情地享受母亲难得的抚爱,幸福的感觉从脚底滋生上来。小青这时候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簇新的中山装,躺在地上,神情安详了许多。不一会,几个男人起身,把他装进一个白色的木盒子里,那谈不上是一个棺材,好像是一个放大的火柴盒。男人们抬着他,向门口走去。此时屋外电闪雷鸣,一道闪电下来,白盒子被瞬间照亮,继而消失在无尽的夜里。
母亲说,没有成年的孩子死了是不能过夜的,要当晚送出去埋了,早安葬早投胎。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晚的噩梦,总是梦见小青还在,和我一起在屋后头挖坑,一会儿下雨了,电闪雷鸣的,院子东头那棵老树都被劈开了,我说:“回去吧小青。”小青低头没看我,说:“你回去吧,我不怕,我不回去了。”
第二天起来,外面天气清爽得很。母亲说,昨天的雷真大啊。我晕晕乎乎坐在床边,神情恍惚,还在想昨晚梦里的事,想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在梦里。突然想起小青,他真的不在了,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我不敢提起小青这个人,大人们只要一谈起他,我就捂着耳朵走开。甚至于十几年、几十年以后,还是不敢回首这件事。那似乎是我童年的一块伤疤,打碎了我田园牧歌式的童话,小青,他以残忍的死欺骗了我,有的时候,梦与现实辨不清真伪。
虽然不愿意听,我还是知道了小青家的事情,几年以后,他的妈妈生下一个女儿,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他随他妈的长相,嘴唇厚皮肤黑,他的妹妹随他爸,白净清秀。
我还是不能释然,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小青,谁也不能复制,那个6岁就开始独立生活的小青,默默在沙堆上挖坑的小青。少言的他,自有一个独立的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和自己说话,和自己玩耍,他不需要陪伴,也没有挂念。
只是以后,那个老是叫“化孙子”的奶奶不再这样骂自己的孩子了。因为他,亲人们又重新认识了对方,以前总以为会一辈子在一起,越是亲近越是嫌弃。其实不是,一阵风、一场雨都可以带走一个人,他突然就闭上了眼睛,装得很冷漠,谁也不理,然后,独自去一个荒野,没有尽头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