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深(故事梗概)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2日07:08 弋舟

  雾霾,我们置身其间,但我宁愿相信,万千隐没于雾霾之中的沉默者,他们在自救救人。我甚至可以看到他们中的某一个,披荆斩棘,正渐渐向我走来,渐渐地,他的身影显现,一步一步地,次第分明起来:他是中年男人,知识分子,教授,画家,他是自我诊断的抑郁症患者,他失声,他酗酒,他有罪,他从今天起,以几乎令人心碎的憔悴首先开始自我的审判。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刘晓东。

  3年前茉莉给我打来电话,时隔20多年,她向我汇报:“我打电话给你,是想告诉你周又坚失踪了。”周又坚是我大学时代的朋友,她的丈夫。而刚才,她告诉我:她的儿子周翔也在3天前失踪了。经过一番“梳理”,我大约勾勒出了一些轮廓:初二男生周翔,学习成绩优异,没有不良习惯,性格也算不上孤僻,他父亲失踪3年这个事实,似乎没有给他的成长带来能够被观察到的阴影;但是3天前,这个男孩却离家出走了。

  男孩离家时拿走了一部手机,但这部手机总是关机。茉莉说,再有3天,就是儿子的生日了。

  我找到了周翔的学校,周翔的班主任问我:“你是周翔什么人?”

  “算是叔叔吧。周翔的父亲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

  “我能掌握的情况和周翔的妈妈都说了。其实很简单,周翔完全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孩子。”

  “您能告诉我学生中有和周翔关系比较要好的人吗?”

  “有一个,我已经告诉周翔的妈妈了,”接着她说出的名字吓了我一跳,“刘晓东。”

  10多分钟后,我在校门口蜂拥而出的学生中等到了这个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孩子。

  “叔叔好,老师告诉我了,说你在等我。”男孩很大方。

  “说说吧,周翔平时都跟你聊什么?”

  “我和周翔目前对海洋科技比较感兴趣。”

  “海洋科技?具体有哪些方面的知识?”

  “比如——等深流。等深流是由地球自转引起的,在大陆坡下方平行于大陆边缘等深线的水流。是一种牵引流,沿大陆坡的走向流动,流速较低,一般每秒15至20厘米,搬运量很大,沉积速率很高,是大陆坡的重要地质引力。有人认为等深流也属于一种底流。”

  “还是说点儿我听得懂的吧。”过了一会儿我说。

  “周翔走之前挺关心法律问题的。我们在网上查了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我国法律规定,已满14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完全刑事责任。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人,犯故意杀人、故意伤害致人重伤或者死亡、强奸、抢劫、贩卖毒品、放火、爆炸、投毒罪的,应当负相对刑事责任。不满14周岁的人,不管实施何种危害社会的行为,都不负刑事责任,即为完全不负刑事责任年龄——”

  “后天是周翔的生日,你知道吗?”我打断他,“到了后天,周翔就14周岁了。”

  “知道,”他依旧满不在乎,“实施犯罪时的年龄,一律按照公历的年、月、日计算。过了周岁生日,从第二天起,为已满周岁。”

  “好吧,告诉我,周翔这次离家出走有什么计划?”

  “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不过我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在咖啡馆再次约见茉莉,在我的逼问下,茉莉承认了她所在公司的总部在西安,3年前母子俩去西安旅游时,公司接待了他们:“如果非要说发生了什么,我想那件事可能算得上一件事……从华清池回来的那天,郭总送我们回酒店,在大堂分手时,他……嗯,拍了我一下。是的,他拍了我屁股一下。这一幕,被周翔看到了。”

  我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拼凑这些片段。一切似乎拼得上,但令这些片段咬合在一起的理由,却生硬得令人心痛。

  我乘上了夜里开往西安的火车。我的目的地是玉祥门外的秦都宾馆——这是茉莉母子西安之行下榻的地方。

  整个一天我基本上都是在宾馆的房间里睡觉。傍晚的时候,我来到了忆捷公司的楼下。仿佛约定好了一样,我在楼下刚刚站定,他就出来了。这个瘦削的男人从大楼里拾级而下,从我的眼前走过去。不用很久,我就知道他的去向了。穿过马路,他走进了秦都宾馆的大门。

  今天是男孩的14岁生日。我坐在宾馆大堂的沙发里。那个瘦削的郭总没有离开他的房间。我本打算在大堂里守候到午夜12点钟,因为我始终固执地认为,“14岁”会是一根不能触碰的红线。法律规定闯过这根红线后,人就具备了有限的刑事责任能力。但我没有看到一个男孩的身影。我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沮丧过。

  回到房间,我拨通了茉莉的手机。对她说:“我告诉你,孩子是在复仇——他认为这个郭总羞辱了他的母亲,逼走了他的父亲,败坏了他的家。”

  我8点钟就要出发返回兰城。在前台结账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瘦削的男人。他匆匆走向宾馆的大门,手里握着手机。他站在了宾馆门外的台阶上,四下张望。我紧随出去,还没有走到他的身后,就看到了马路对面的男孩。我从路的这边迎着他走去。男孩走得不慌不忙,在马路的正中与我交会。彼此错身的一刻,我的手揽住了他的肩头,用一种他根本无法抵挡的力道与巧劲,将他的方向扳转了过去。他当然会挣扎。但我的臂膀宛如铁铸。我的另一只手也已经死死捏住了他衣服下交错着的双手。

  “今天你已经14岁了。”我低声说,并没有看他,而是望着前方,拖着他走。

  他有些踉跄,跟着我回到了马路的对面。我们没有停下,在一个早点摊前,我放松了手上的力量,但他裹在衣服下的双手依然被我控制着。

  “交给我吧?”我用商量的口吻对他说。

  他的双手抽出来了,衣服和其下掩藏着的物件落在了我的手里。不用看,凭手感,我也知道那是一把短刃。

  他问:“你是谁?”

  “我是你叔叔。”

  “我不认识你。”

  “是的,我也不认识你。”我觉得自己眼中涌上了泪水,“但我认识你的爸爸,还有你的妈妈。”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在陈述一个非常重大的事实,“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同学、朋友。”我有一种中年男人源自挫折和困厄才有的真诚。我觉得此刻我面对着的,就是一个时代对另一个时代的亏欠。我们这一代人溃败了,才有这个孩子怀抱短刃上路的今天。

  “我还会再来。”他说得很平静。

  “你用什么方法把那个男人叫出宾馆的?”

  “挺简单的,我有我妈的手机,”他摸出自己从家中带走的那只手机,“上面有那个人的号码,我打给他,说我是茉莉的儿子,我和母亲来西安了,但是母亲摔倒在宾馆门前了,让他下来帮忙。”

  “但是,为什么你没有按照计划行动?”

  “什么?”

  “你应该在昨天行动的。”

  “嗯?”

  “今天你已经年满14岁了。”

  “今天就是我想要的日子。”

  “为什么?你知道的,在昨天,同样的行为,在法律上会承担不同的结果。”

  “我就是要做一件自己可以承担结果的事情。我不想让我做的事在你们看来只是一场不用负责的儿戏。”

  我震惊地发现,一直以来我所仰仗着的那份“直觉”,原来也已经肮脏油腻,它让我不自觉地就将一切往诡诈的方向推断。殊不知,眼前的这个男孩,却在光明磊落地谋求着敢作敢为的责任。是的,当我、当茉莉、当我们都以“这个时代”为由改弦更张的时候,还有这样的一种逻辑存在,那就是:在惊愕中释放出的世界,只有同样的惊愕才能真正懂得,而来自命运的伤害,只能由与命运等深的行动来补偿。

  (《刘晓东》,弋舟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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