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趣味别致、文字考究的中短篇小说集。作者劳枪善写模糊边缘的男女接触,奇特的人物跃然纸上,定格。对于女性的观察,毫无火气。作品深具上海风情,细腻密集的笔调里,浸透着情思和哲理。
十几年前那个人给他回信,信中的一句话很能够入画境,原话他已背不出来了,大意是:你我在好感还未消除之前就到此为止,美好的印象可以永驻。
他没有到此为止,又一次打电话给她。她不是十几年前给他回信的那个人,不过她很像那个人。那个人的外貌能使他在城市混凝土结构中仿佛看见草坪,草坪上飘忽的红色灯心绒。
他与她有了故事,在他眼里她就不像那个人了。
她比他大10岁。她有两个女儿,一个21,另一个20。她家里还有一个70岁的老保姆,初次见面对他比较客气。他去她家的次数多了,老保姆的表情就变得阴森起来,很像曼德利庄园的女管家。
他在电话里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嗡嗡叫。他又说:你是不是怕总机小姐听见?她把电话挂了。
市区边缘的大片农田被钢筋水泥和沥青之类的东西蚕食。在市中心也有爆破声,推土机在收拾废墟,更多的是打桩声和高耸的塔吊。建筑大师们见缝插针,新的建筑物无孔不入,影响了视觉上的快感。一个穿红色滑雪衫的女人从他眼皮底下走过去,没走多远就消失在建筑群里。
十几年前在这个城市还没有滑雪衫,那个人穿的是红色灯心绒两用衫。他觉得灯心绒的手感很舒服,摸上去疙疙瘩瘩,不乏柔软,犹如海水退潮后暴露的那种泥土。
那时候他家附近有一片草地,还有一条小河,泥土色的水看上去浑浊,捧在手里却清澈得很。几个钓鱼人背靠柳树,草帽檐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他的视线越过蓊郁的草木去盯梢越来越远的红色。石子路上流动的车辆挡住他的目光,只是一种很短的间歇。那个人选择穿红色灯心绒两用衫,也许是为了点缀这片绿地。
每当那个人路过此地,鱼就开始趁机美餐。等到看不见那个人时,他才拎起钓竿,鱼钩上的曲蟮也看不见了,而同行身旁却多出几条鳃鳍微微扇动的鲫鱼。这种现象屡试不爽,但他并不接受教训。他想,那个人下班回家也应该经过这里。
有一天傍晚,几个钓鱼同行挤眉弄眼地向他道别,他在想映红西边村庄的落日很快就会消失,取而代之的一定是那个人。但天黑后那个人并未出现。他把熬夜写成的信在翌日面交。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只收到一封回信。
他是在外地开会遇到她的。当时她穿着黑色的西式短上衣,一言不发地坐在他斜对面。别人一边发言一边朝她看,他也不例外。她用目光告诉他:你说的那些跳跃性很强的话,其实是很连贯很容易被理解的。他觉得她很像十几年前穿红色灯心绒的那个人。
宾馆里她就住在他隔壁。晚上10点多,他见她房间还亮着灯,心里不自在起来。敲她的门时,他已想好了要说的话。
她并没有问诸如你有什么事之类的话,就很客气地请他进去了。他感到有点意外。
他发现她外面的那件西式短上衣不见了,里面的羊毛衫很好看,黑红两种颜色依斜线对分,不高不矮的套领露出半截白色颈项。
他坐在她对面,椅子还未坐热,便知趣地抬腕看表。
没关系,你轻松一点。她说话不做手势,双手取暖似的捧着杯子。他说:你喜欢喝白开水?她说:我不喜欢有颜色的水,这里的水被服务员放过明矾了。
她的声音好像总是在台灯光线内流动。他看着她身上的羊毛衫,觉得自己说话应该有羊毛衫的感觉。他说:澄清后的水,它的清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清。她眯缝着眼瞄了他一眼。他想,那个人接过他的信时,也是这种眼神。
她说:读大学三年级时正赶上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我和同学们一起去农村搞“四清”。一开始他们都小看我,说我看上去娇滴滴的,不像干农活的料。后来他们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我挑大粪不皱一下眉头,太阳底下插秧不戴草帽,吃淡馒头还说味道好。那时候我很年轻,很单纯,确实是原来意义上的清。他说:你套用我刚才说的“清”,但表达的不是清的意思,你是在说明你的适应能力很强,而外表看起来却不是这回事。她笑了,说:你只说对一半,我年轻时确实很单纯,很听毛主席的话,一张白纸能画最新最美的图。他说:你现在不清了?
照你的说法,澄清后的水,它的清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清。这时门外传来几个男人的说笑声,大概是刚搓好麻将。等到他们走远,她接着说:故意词不达意,可能是想增加那个词的含义,或隐藏着想为词典增加一些词的意识。某些事明明能用已有的词说清楚,偏偏要说不清楚。很有意思。你的孩子读小学几年级?他说:影响你休息了。
她这次没有挽留。他去开门时,发现门虚掩着。他想,她还是多了一个心。
几个月后,有个姑娘来办公室找他。姑娘长得很高,很漂亮。姑娘说:我妈妈唐菁菁认识你,你能搞到话剧《大神布朗》的票子吗?他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想起来了。
他说:你妈妈好吗?姑娘说:帮我搞四张,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座位要前三排的。他笑着说:试试看吧,你叫什么?姑娘说:唐琳。
他想,她女儿怎么跟她的姓?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她是离了婚的女人。
票子很紧张,他好不容易才搞到两张。唐琳叫他把票子寄到学校,但忘了告诉是什么学校,他只得打电话给唐菁菁。那是他第一次与她通电话,她的声音很轻松。他现在与她通电话,她的声音轻得听不见。他怀疑自己十几年前是否真的遇到过那个人,那封回信找不到了。
她电话邀请他去做客。他在街上买了一包香烟。他想在她家里边抽烟边谈话剧表演艺术。
她母亲没有回避,在扶手椅里闭目养神。她母亲80岁,看上去五官仍旧到位,一副清爽相。
他开始抽烟。烟头燃烧产生的烟呈白青色,嘴里喷出来的烟显灰褐色。她母亲在烟雾中咳嗽了几声,她赶紧去开窗门。她母亲说:冷风吹进来,客人会着凉的。
她母亲被老保姆扶到里间。她说:奥尼尔用面具作道具,人物摘下面具后说的心里话就显得十分自然。他说:《大神布朗》是你去看的?
不,不是,是唐琳与她同学一起去看的……唐琳今晚去医学院了,她姐姐在那里住读……她说说停停,也去了里间。
他在等她的时候,嘴里吐出的烟源源不断。
她从里间出来,对他说她母亲睡着了。她坐在她母亲刚才坐过的那张扶手椅。他看见椅子旁边的墙面已经剥落。她又说:是不是有一种陈旧感?我在这里住了40年。
他说:冬天里我手上的皮肤常常开裂。
(摘自《小抽屉》,劳枪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