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赤子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6月30日07:11 周 建

  机务大队的那辆“五动四拐(5047)”停在宿舍楼前时,葛虎还没从昨晚的梦境中走出来,就让教导员稀里哗啦地给毁了。

  “葛虎,你陪老赵去医院一趟。”

  去医院?葛虎眼睛睁得老大。连轴转了近一个月,好不容易捞到一天休息,去那八辈子不想去的鬼地方?!

  教导员根本不理他那茬,“你小子机灵点,别让他给唬了,让他彻底查一查。”

  葛虎一听这口气,就知道任务非凡。现在飞行团任务很紧,机务这边人员紧缺,又赶上机务中队人员去留的关口,正是教导员伤脑筋的时候。可老赵是个老先进,今年三级军士就干满10年了,也可以走了啊。莫非老赵自己有什么想法?葛虎顺着教导员的眼神捋着思路。

  教导员跳过葛虎的视线,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记住!一定让老赵查得彻底些。就说这是队里给的。”

  仅凭手感,葛虎就知道信封里是票子。啥事让教导员都“出血”了,想必这次查体真的非同一般啊。葛虎两腿一并挺胸抬头,回了个“是”。当了快3年兵,聪明的葛虎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他知道不管自己心里藏着多大的梦想,当你还是下级时就是下级。下级服从上级是铁律。

  跳上“五动四拐”,葛虎让司机在军人服务社停一下,自己掏钱买了几瓶矿泉水和面包,才去机务家属楼接老赵。老赵媳妇看到葛虎就像看到亲人,非让他到屋里坐一会儿。别看老赵黑不溜秋的,他媳妇收拾得却干净利索。只是她身上那件过时的旗袍裙怎么看怎么别扭。葛虎顺势说嫂子一起进城里逛逛吧,反正有车。老赵5岁的儿子一听要进城逛街,立马跳到葛虎身边,那架式好像葛虎才是他的亲爹,弄得葛虎老不好意思。

  “下来,下来。我们有事呢。”老赵一把将孩子拨拉下来推到老婆跟前,“你们在家吧,我去去就回。”

  老赵的口气很生硬,方才还兴高采烈的孩子,现在心情陡转,怯生生地看着葛虎。老赵媳妇抱紧孩子,脸上的笑尴尬地晾在那儿,弄得葛虎心里很不是滋味。

  “五动四拐”把一条本来很好走的柏油路走得波澜起伏,把葛虎起于昨晚的美好心情打得像岸边细碎的浪花。葛虎拿出手机,戴上耳机,调出刚下载的gala乐队的《追梦赤子心》。决不能再让眼前的任何事情动摇自己的决心了。去年,就是这时候,自己心窝子一热,又将自己定格在这里。

  那天,机务大队欢送要走的退伍老兵,宴席当间儿就不见了王扑克。王扑克原名王铁锤。葛虎分到队里的时候,他已经是特设师了。王扑克在机务大队干了10多年,除了休假回家,在队里的时候,休息日一不闲聊二不看电视,外出名额都让给别人。连牙膏牙刷洗衣粉都有劳兄弟们带,自己最喜欢的放松方式就是打牌,还美其言为“洗脑”。说只有进入牌境,方能暂时忘掉机场,忘掉那些特设烦琐的维护和操作。教导员下令后,葛虎却不知该到哪儿找?从不离队的王扑克能去哪儿呢?

  “还愣着干啥?”教导员瞪了葛虎一眼,葛虎心里的疑问还没说出口,教导员就嚷起来,“去机场啊。你小子不是也想走吗?正好去机场再多看一眼,走了以后别后悔!”教导员已经被灌了不少酒,嚷嚷的样子很有家中老大的意味。不过,被教导员击中心思让葛虎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才当了两年兵啊。虽说两年也可以走了,但队上的机械也好,特设也好,都很少有人提出走的。毕竟一线的机务太缺了。有了两年多的工作经验积累,正是能当上帮手的时候。这时候退伍对部队来说确实是一大浪费。可是,葛虎当兵入伍,给自己定的就是两年时间。他还有更大的梦想要去实现呢。当初,他拒绝家族企业总经理之位,就是想到部队磨练一下意志,锻炼一下再自己创业。可这一决定,愣是被王扑克不经意间给改写了。那天,葛虎进了机场没多远,就看见王扑克围着他负责的那架飞机一圈一圈地推磨。葛虎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眼睛突地一热,涌出好些泪来。

  “真他妈的见鬼了!”葛虎掉头就往回走,他不想看到这一幕。准确地说他很怕看到的这一幕让自己动摇。走,向前一直走,别回头!葛虎命令自己。机场上的风很大,东拉西扯拽着葛虎的衣角像个耍赖的顽童。

  葛虎最终还是停下来。身后王扑克恋恋不舍在飞机旁的孤独身影让他不忍再往前走,他折了回来。送走了王扑克,葛虎留了下来。

  “五动四拐”渐渐慢下来,眼前多了车流和人流。城市的繁华与喧嚣一下子填满葛虎的视线。耳朵里苏朵嘶哑的歌声也清晰起来:“不求任何人满意,只要对得起自己,关于理想我从来没选择放弃,即使在灰头土脸的日子里,向前跑——”

  这声“向前跑”,让葛虎热血沸腾,深藏在胸的少年壮志像茫茫海上突然高举的灯盏,一下子照亮了葛虎前进的方向。就在葛虎凝望着自己的梦想,准备再次启航的时候,“五动四拐”左右晃荡了两下猛地刹住了。一阵水击打瓶体的声响,让葛虎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五动四拐”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来。葛虎弯腰赶紧拾起滚落的装着矿泉水的塑料袋,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老赵。同时从后视镜中偷偷瞄了老赵一眼。这家伙竟春意盎然地看着眼前城市的景象,神往着呢。葛虎脸上浮现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心想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啊。想必老赵也憧憬着有固定工资、固定住处,一家人能团聚在一起的城市生活呢。

  到了医院门诊,老赵轻车熟路地往楼里走,葛虎紧随其后。老赵先去挂了心内科,又挂了个五官科。葛虎想起教导员临行前的交代,就说您要觉得哪儿不好,咱多查几个科,队里给钱了。老赵一听这话,像被棍子敲了,“你说什么?”葛虎就把教导员给的信封拿出来递给老赵。

  老赵把信封翘了个角,往里瞅了一下,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像是识破了别人的天机。葛虎心里一颤,心想不愧是机务大队的红人啊,整天和领导们混在一起,难怪会露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表情。

  “难得休息一天,你自己出去转转吧。”老赵说着从信封里抽出100块钱塞到葛虎手里,然后把信封放进裤兜。

  “我和你一起去吧。”葛虎说着跟上几步,手里仍捏着那100块钱,像提了个炸弹。

  老赵转过身,两只黑乎乎的大手做了个“停”的动作。

  “这个给你。”葛虎把那100块钱递过去,老赵脸色就变了。嘴朝着他一努,又一努。葛虎明白那是他必须拿着的意思。就想一会儿上街给他孩子买个玩具啥的吧。

  出了医院大门,葛虎的心里又不踏实起来。眼前乱哄哄的全是些小吃水果、烟酒糖茶之类的小店。还有几家寿衣店点缀其间。想到回去得给教导员回话,葛虎就觉得还是得陪老赵看病。转身走了几步,又想起老赵儿子小脸上的委屈和失落,就想给孩子买点东西。这些天老赵一直在队上,如果不是陪他看病,还不知道他家属来队了呢。葛虎问到医院北边有家孕妇商品专卖店里有玩具,就去那儿给老赵儿子买了个变形金刚模型。

  葛虎回到医院直奔三楼的心内科,没见老赵人影儿,就问候诊台的护士有没有位叫赵凡涛的军人看过病。护士说这么多人我记不清了。葛虎就挨个诊室查看。走到第三个诊室的时候,护士追上来,说你这是干什么呀,都像你这样医院不就乱套了吗。葛虎就把自己陪病人来看病的事情说了。护士嘟了个嘴说,“那你还不好好陪着,人在哪儿都不知道。”护士把剩下两个诊室挨着看了看,说没有。你去七楼耳鼻喉科吧。

  七层的耳鼻喉科,要比楼下那些科室安静得多。候诊区寥寥的几个人,没有老赵。葛虎问接诊的护士,有没有叫赵凡涛的军人进了诊室。护士头也没抬说在五诊室。没走到五诊室门口,老赵那口胶东腔儿便从里面传出来。

  “我说没事就没事啊。”

  “啥叫没事啊?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可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这么不当回事啊。”医生的口音和老赵差不多,只是音色里多了些文化的气韵。想不到老赵在医院还有老乡朋友呢。

  “离不开有啥办法呢。反正年底就走了,再顶这几个月不碍事儿。”老赵想必磨了一段时间,声音明显被医生的科学提示压下去。

  “不碍事?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一会儿等结果出来再说。上回我就警告你,你不听说。这回要是有了器质性病变,你哭都来不及。别忘了你有家庭有老婆孩子,你得为他们负责啊。”医生的声音高起来。

  这回里面静了好长时间。葛虎突然觉得很疲惫,像被人从身体里面抽了筋骨,吸了精血,只留了一个皮囊似的没有支撑,要倒下来。可是,他的心还听他招呼,他对他的心说:不行!你一定要挺住,你还有自己的梦想,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在这之前你不能被任何东西所打倒。要像苏朵唱得那样,“向前跑,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充满鲜花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么我一定会去,不在乎它是不是悬崖峭壁——”

  “让开一下。”一声清脆的女声将葛虎从疲惫中扯出来。

  葛虎睁开眼睛,看到一双滴溜儿转的大眼睛,从长长的睫毛下面看着他。一个女护士抱着一份检查报告站在他面前。

  “真有你的,站着就睡着啦?”女护士歪着脑袋打量着葛虎,脸上浮现善良的笑意,“你跟赵技师一块儿来的?”

  葛虎点点头。

  “回去以后你可得跟你们领导说说,赵技师不能再干了。”女护士压低声音,悄悄听了听诊室里面的动静后,又道,“他的耳朵再这样下去——”女护士突然停下了,她呆呆地看了葛虎一眼,叹了口气,推门进了诊室。

  里面仍很安静,那护士的进入并没有改变里面的氛围,仍是一片沉寂,像浓浓大雾笼罩的机场。

  从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葛虎基本上没怎么睡。第二天进场后发现老赵还在3号机旁忙活,葛虎的心里就开锅了。恨不能把他抓到机务家属楼关他一个月的禁闭,让他一点事儿也做不成,游手好闲地闲死!这家伙不要命了,真不明白他这么干到底图的啥?也不为老婆儿子想想。没人性!葛虎心里骂着老赵,懊悔自己不该答应替他保守那个破秘密,应该原原本本告诉教导员。

  那个秘密像条虫子钻进了葛虎的心,让他日夜不得安宁。工作时他集中精力只盯着手里的活。他怕撞见老赵的眼神,怕听到老赵和机务们说话的声音,甚至怕听到老赵和战友们闲暇之时的说笑。退场后,葛虎就猫在宿舍,不打扑克也不看电视,只躺在床上听手机里gala乐队的歌。而且,只听那首《追梦赤子心》。他还把那首歌设成闹铃,每逢进场的时候,屋里的人还没起床,葛虎手机里苏朵扯着嗓子的叫声就把全屋人吵醒了。葛虎不想管任何闲事,谁都有自己的梦想,都有自己的打算。既然老赵一定要那么干,别人又怎能奈何得了!葛虎变了,变得少言寡语。周六那天,大队刚进场不多会儿,葛虎就晕倒在飞机旁。

  医生说葛虎是过度疲劳累病的。葛虎病了以后,教导员来看他,给他端了鸡蛋面条,还给他拎来5斤橘子。教导员还说他陪老赵看病任务完成的不错,检查得很彻底,老赵能答应边工作边治疗是他葛虎的功劳。机务大队长也来看葛虎了。大队长问葛虎有没有对象,如果没有春节就回去一趟,说该找对象了。队里的战友有事没事都来屋里探一眼,问一问他的病情,安慰他一句半句的。老赵媳妇和儿子也来看他了,老赵媳妇说明天就走了,过来和他打个招呼。葛虎说干吗不多住几天,老赵媳妇说他那么忙,就不待在这儿打扰他了。老赵儿子抱着葛虎给他买的变形金刚,在他床边爬上爬下,那股亲热劲儿让葛虎鼻子一个劲儿发酸,直想落泪。大队文书还把葛虎累倒在工作岗位的事迹写成表扬稿登在大队宿舍门口的板报上,让过往的人都能看得到。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葛虎的病好像仍没多大起色。除了洗漱上厕所,葛虎仍在床上躺着。他好像在等一个人,他觉得仿佛只有在床上才能等到那个人。可那个人始终没来。周五早晨,天刚蒙蒙亮,葛虎就起来了。葛虎给教导员写了封信,把老赵看病的前因后果说了个底儿掉。本想把信放到桌上就完了。可怕文书打扫卫生给收拾了,就往桌上的一个飞行日志夹里放,就看到教导员给老赵的那个装钱的信封。葛虎鬼使神差地把钱倒出来数了数,一张不少2000块。教导员交给他信封时他数过。看来,老赵自掏腰包补上了自己那100块钱。葛虎的心顿时像猫抓了似的难受。

  葛虎带上教导员的门后就直奔机场。教导员这个钟点不在宿舍,一定也是去了机场。前些天,他就听到屋里的战友说,3021飞机又闹情绪了。可是查来查去什么问题也没找到。大队长同意放飞看看,可老赵就是不同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四周静悄悄的,有点毛雾,空气潮润润的很舒服。走在黎明前的机场上,葛虎很激动,也觉得很神圣。就像他第一次进场看到停机坪上的这些飞机时,心里陡升的那种厚重感一样。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只有身临其境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现在,自己渴望见到的那个人一定在那架闹情绪的飞机旁爬上爬下呢。

  还没走到飞机跟前,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飞机发动机开车了。葛虎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那声音像刀一样划过他的心脏,让他疼得差点背过气去。

  老赵一定在怀疑是发动机的故障,否则他不会死死把住不让放飞的。他知道老赵是那种有一点怀疑都死抓着不放的。有一次他检查飞机油门时,觉得手柄运动似乎有轻微的卡滞感,就提议再试一次车。可是试车后仍没发现什么问题,大家就准备收班归队了,但老赵还是留了下来,非要深度再检查一遍不可。那天自己也想早点回去洗个澡了,结果被他弄得烦恼得要命,3个小时过后,还是应验了老赵的怀疑,原来是油门操纵垂直拉杆的密封衬套耳环上端松脱了。

  葛虎的判断是正确的,他看到老赵果然朝飞机的后舱那儿走去,他一定想在那儿再仔细分辨一下发动机的声响。如果这时候发动机意外发出爆响的话,老赵的两个耳朵就都报废了。葛虎一边喊一边朝飞机冲过去,这时,耳边常常萦绕着的苏朵的《追梦赤子心》突然以另一种演绎撕开眼前的毛雾,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他涌来,“继续跑,带着赤子骄傲,生命的闪耀不坚持到底怎能看到,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为了心中的美好——”

  葛虎冲了进去,像无声电影里冒出来的一个人。当他一把拉开老赵,将他推到一边时,那几个人才恍然这不是梦。昨天还躺在病床上的葛虎的确跑到这儿来了。

  远处的哨兵也被这一幕弄蒙了。他不知道他们拉扯着说了些什么,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但是,过了不一会儿,哨兵明白了来人的用意,因为,他看到来人顶替了方才老赵的位置,像位给人看病的大夫,趴在飞机的后舱那儿,用心听着飞机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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