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小时候的启蒙教育特别重要,可以激发人一生中绝大多数的聪明才智。所以,现在的家长非常重视启蒙教育,给孩子报各种各样的兴趣班,音乐、舞蹈、绘画、围棋、书法、英语,还有什么武术跆拳道,大把大把地砸钱,也不管孩子喜欢不喜欢,逼着孩子学。有一句著名的口号叫“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有时候,想想我受的启蒙教育,似乎与这些毫不沾边。那会儿,没有启蒙教育这一说,再者,我的父母都是文盲,他们想不起来给自己的孩子培养个什么兴趣。一直在大野地里疯跑玩耍到8岁,我母亲才在亲友的劝说下,极不情愿地把我送进了学校。依着他们的意思,女孩子读书识字没有用,还不如在家做饭带孩子。我连托儿所的门都没进过。
但不能说我们就没有受过启蒙教育。在田野里玩耍的时候,认识大地上生长的花草树木是对我的启蒙教育,认识形形色色的飞鸟鱼虫是对我的启蒙教育,姥姥讲的神话传说、鬼怪故事也是对我的启蒙教育。当然,父母有意无意地灌输给我的儿歌,更是对我最大的启蒙教育,它们或许就开启了我的文学智慧。
儿歌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父母把孩子抱在怀里,掰开孩子的小手,用拇指点着孩子的手心,说一首儿歌:点点窝窝儿,海棠萝萝儿,狗娃儿吃罢你再吃。
孩子的手心很敏感,点击这里,孩子就会因为痒痒而咯咯咯地笑起来,透明的口水在风中飞扬。孩子混沌的世界也因为有了这亲情的刺激而开启。
如果哄孩子睡觉,父母就会把孩子斜抱在怀里,一边轻轻拍打一边拉长声调吟唱:噢、噢、噢,娃娃悄悄儿,买给个刀刀儿。刀刀割手哩,买给个老草驴。老草驴叫哩,一鞭子打着跳哩。
没有什么含义,就是一串合辙押韵的口语。但就是这样的口语,对正在牙牙学语的孩子很有帮助,潜移默化地帮助他学会说话。
孩子再稍大一点,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开始对数字有模糊的意识了,父母就会教孩子念这样一首儿歌:大拇指,二拇指,中三郎,四宝弟,尕拇指儿上驮驮子。
把孩子的小手抚平,一根一根地往下压着手指,一边念着这首儿歌,不仅教会孩子认识了五个指头,还对数字有了最初的认识。我想,这样的教育比现在的老师手里举着小纸片,领着孩子念这是1这是2效果要好得多。
在儿歌中学会了数字,孩子对外界的感知要比以前大多了。父母就会给孩子们教一些关乎社会礼仪、人伦亲情的儿歌,让孩子明白一些简单的道理。打箩箩、喂面面,阿舅来了馓饭饭。馓白面,舍不得,馓杂面,笑话哩。宰公鸡,叫鸣哩,宰母鸡,下蛋哩。宰狗哩,阿舅吓着就走哩。宰猪哩,阿舅高兴着拉火哩。
这是一首包含有很多社会内容的儿歌,让孩子明白那会儿生活的困难、生存的艰难,明白各种动物的属性和职责,还让孩子明白一些简单的民间习俗,比如:阿舅是所有亲戚中最重要的客人,不能怠慢;青海人不吃狗肉;那会儿用的是灶火风箱,所以,把拉风箱叫拉火……
如果孩子生病了,父母在焦灼、关爱、请医问药的同时,也用儿歌来抚平孩子生病后难受的情绪。所有的母亲都会用温暖的手掌摩挲着孩子的肚子,一边揉一边唱:肚儿肚儿再疼,我给你请给个肚司工,吃点药,打个针,一泡稀屎送出门。
也可能是母亲唱歌般温柔的语调,孩子多半会安静下来,身体的病痛也在儿歌的抚慰中不知不觉地退去了。
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儿歌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变化,添加进去了更多的内容,好多儿歌都是伴随着游戏一起唱的。到了五六岁,儿歌就开始分男女了,因为男孩子和女孩子的游戏不一样,男孩子有男孩子的游戏,比如捉迷藏时,青海人叫“藏马马虎儿”,男孩子们边玩边唱:马马虎儿马马虎儿老窝里来,大的不来小的来,石头窝儿里滚着来……女孩子有女孩子的游戏,比如翻绳子,青海话叫“解绷绷”。当线绳打成死结时,女孩子们会一边拍手一边唱:锁儿锁儿开门来,我是你的外奶奶……
我小时候特别爱玩解绷绷,两个小女孩坐在一起,互相配合,可以把手中的线绳翻出无数种花样。我至今记得这么一首儿歌:翻、翻、翻油饼,麻雀儿扎的红头绳,你掸胭脂我擦粉,天上掉下来个油骨朵儿我俩啃。
翻的是绳子,期望的却是油饼和油骨朵儿。那会儿生活困难,所以,绝大多数的儿歌里面离不开吃的内容。有一首流传很广的儿歌,甚至有很多外地人都会唱:古今儿古今儿当当,猫儿跳着缸上;缸扒倒,水倒掉,老鼠儿跳着锅里烙馍馍;烙了八十八半个,你半个,我半个,给挡羊娃丢下少半个;挡羊娃来,要馍馍;馍馍来?狼抬了;狼来?上山了;山来?雪盖了;雪来?消水了;水来?调泥了;泥来?漫墙了;墙来?猪毁了;猪来?猪家爷儿一嘎棒儿打死了。猪蹄儿顶着门了,猪尾巴儿扫着案板了,猪头我们煮着吃上了。
当然,这首儿歌由于流传广泛,已经衍生出了很多不同的版本。我的这个是比较正宗的一版。说的依然是关于吃的内容。可我在很长时间里,对这首儿歌不理解,老鼠儿为什么会烙馍馍?猪尾巴儿怎么可能扫案板?直到后来,接触文学后,我才开始明白,这就是我们的民间文学独特而神奇的魅力所在。
小时候的儿歌,除了渴望吃,还反映出当时的社会内容。后娘和挡羊娃是两类颇受争议的人物,因而在儿歌中出现的次数很多。有一首儿歌是这样唱的:月亮月亮月牙儿,亲娘养了我俩儿,亲娘好吗后娘好?亲娘好,亲娘给的是白馍馍,白馍馍里细面多。后娘给的是黑馍馍,黑馍馍里麸子多。
谁都认为后娘不好,可是,遭遇后娘是许多人童年时期的无奈经历,后娘不是他选择的,他只能被动地接受。毕竟,有个后娘总比没有娘要好。
没有娘的孩子,多数到有钱人家去放羊,一天到晚在山野里经受风寒雨雪,没人关心没人疼,只能和羊群为伴,更要命的是常常要饿肚子。有很多儿歌就是讲述“挡羊娃”的悲惨遭遇。挡羊娃,羊赶上,怀里揣着个芽干粮;一出大门就吃上,稀屎拉着门槛上。山里去,闹饥荒,一天到黑地见孽障。
“芽干粮”就是发了芽的青稞面,营养尽失,口感也不好,又黏又涩。即使这样,放羊娃在把羊赶出门的那一刻就忍不住把一天的口粮全吃了。芽干粮不顶饥,还拉肚子。挡羊娃在山里的日子不知该怎么熬。
童年的儿歌,还有很多很多。生活的林林总总,社会的包罗万象,都可以在儿歌中找到影子。关于节庆的:月亮月亮端对端,手里拿的是桃儿碗。桃儿碗跌在花园里,花园里头开牡丹。这是一首八月十五中秋节的儿歌。培养孩子干家务的:擀下的面,薄闪闪,洗下的菜,嫩颤颤。下到锅里团团转,舀到碗里一根线,金刚斧头剁不断。马家姨娘多喜欢,一下吃给了八碗半。这是夸赞一个女孩子的茶饭好,做的面条又干净又好吃,马家姨娘一下吃了八碗半。那会儿我常常在想,马家姨娘是什么人?是她的婆婆,还是给她提亲的媒婆?
时代发展到今天,这些儿歌已经没有几个孩子会说了。不但孩子们,恐怕连孩子的家长也忘记得差不多了。我们的民间文化里面,蕴含着多少丰富的社会信息和广博的生活常识。
我们带着孩子去学音乐的时候,应该让孩子知道,我们的《花儿与少年》是世界名曲,进入了多少高等学府的经典音乐教材。我们为孩子买《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的时候,应该让孩子知道,我们的昆仑神话传说。我们的民间文化是如此的丰富,又是如此的传神,可是,现在又有几个人还记得这些优美的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呢?我只希望现在的父母们在送孩子学英语、学钢琴的空隙里,也给孩子们讲一讲我们民族古老的传说,这些传说里包含了很朴素的生活哲理,对孩子的心智培养非常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