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老家忽然来了一个电话,说爷爷去世了。我应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来,听那头说,他是在桌边看别人玩麻将,闲聊一会觉得有些累了便坐下,好像打了个盹儿,就这么去了。我打电话问父母,父亲在那头许久都一言不发,小心地选择措辞,说走得很快,没有受一点苦,乡亲都说是很有福气的……那头的呼吸重了,而这头我早已泪流满面。
父亲和叔叔已先行回去,我独自开车回乡,40公里谈不上远,却感觉如一生那么的漫长。童年、少年、青年到如今中年,走的都是同一条路,出了城郊,穿过县城,过了沩水河,就是乡下,还要绕行8公里的河堤,最后是堤下那栋白墙灰瓦的房子,左前方是一汪水塘,右前方是辽阔的稻田。多少次奔波在这条路上,穿过晴天、雨天、雾天、雪天,目的就是那栋房子——家。23年前奶奶去世后,爷爷就是那个家的代名词,他在的时候,家就在,现在他去了,家也就彻底没有了。
属于他的竹筒水烟、钉耙锄头、锅碗瓢盆,还有他的气息,都要就此消失了。想要记住的东西太多,但都在岁月中被淡淡遗忘,就像他说,有一次去交公粮,我非要去,没办法,只好把一头少挑20斤,让我坐在箩筐里的谷上……这些都已经完全想不起,事隔多少年之后才悟到其时自己的重量完全是他的负担,可那时我就想跟他在一起。如今这担箩筐也将要在他坟前烧掉,那些被割裂的记忆如果没有他的提及,终会忘记,在想不起的茫然中,我拿什么来怀念故去的他,温习那些爱呢?
他栽的黄瓜和萝卜是最好吃的;因为我不吃辣,所以他栽的青辣椒红辣椒都是不辣的;我爱吃韭菜,他就培一园子韭菜;我说要减肥,他也会种西红柿,当一个人在播种的时候就刻意地为我操持,那结出来的果实一定会满是爱意。他会攒很多的土鸡蛋,等着给我;会为了我养几只土鸡,哪怕他已经没有了牙齿不再吃肉也会杀了炖了看着你吃;他会惦记着别人家不喂饲料的猪长大,到宰杀的时候给我弄几刀肉;谁给了他稀罕的东西,总是要留到我来分享;数着日子盼我回家,逾期了从不催促,别人告诉我他很担心,他却只是笑笑不言语;打两毛钱的麻将,赢了10块钱欢天喜地,藏起来再给已到中年的我封1000元的压岁钱;我买的东西他都说喜欢,还要到处张扬;每天他都站在镜框前端详我儿时的照片许久,在心里想我,逢年过节他就站在屋前朝河堤上眺望,盼着我的车子出现,但是这些他从来都不会告诉我……
当车驶上河堤,看见雨中春草焕发的新绿,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倒春寒的这个时节,坐在门槛上,远远望见他从田里下来,挽着裤脚拾阶而上,到跟前站定荷锄憨笑,有时候还会从兜里掏出一两颗糖递过来……想起盛夏的夜晚。他背着凉椅送我去河堤上乘凉;双抢时节热得睡不着的时候,他会整夜替我摇蒲扇;想起他晒谷扬谷的时候,我坐在草垛上守着,他给我买5分钱的牛奶冰棒,然后说:“爷爷不爱吃……”想起困难的日子里,他吃红薯萝卜丝煮饭,却用猪油、白糖、酱油给我拌饭,用一切乡下稀罕的东西给我拌饭……我只看见过一次他的泪水。那年他突发脑梗,我去医院看他,重症室里我喊一声爷爷,他看着我,眼角泪水流下来……想起6岁那年我哮喘急性发作,喘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在他背上我问:“爷爷我会死吗?”他回答:“爷爷没死你死不了。”
到此刻我才明白他是怯弱的,因为他无法面对我的死去,所以必须选择先我而死。我多么希望,我能死在所有我爱的人生命结束之前。不是因为自私,而是因为脆弱,失去爱人、失去爱的痛苦,令我难以承受。就像他的离世,让我无从直面。
过了70岁之后,他就少有出门,进城也不过住一两晚,说不习惯急急就要回乡下。接他来过年也不过住三四天,看病也是出院就走,从不多留半刻,为此叔叔颇有微词。后来我问,他才说年纪大了不想死在外头。我便笑他,耳坠那么长,是长寿相,再活个10年20年没问题。他很认真地思考一会,说:“还是不了,孩子大了,各家都有各家的事,活得太久对大家都是个麻烦。”我就说:“你的想法我基本上同意,但是家里人讨论能不能通过,还有老天答不答应,可都不是我能决定的。”他听了咧开没牙齿的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家里大概也只有我才能跟他开玩笑,只有我俩最亲,奶奶过世的早几年,他有找老伴的想法,全家都反对,只有我同意,而我是家里最没有发言权的一个。他虽然无可奈何也有些看法,但最终还是听从了儿女的,就这样孤单了20多年。到他70岁之后,想起他一个人在乡下孤单,生活没人照顾,叔叔后悔了想张罗给他找个老伴,却被他拒绝,说是一个人已经过惯了。他说老了不想再拖累别人。
其实想想,最近几年,他已经在打理自己的身后事了。给奶奶修坟立碑,准备自己的寿衣,把别人寄存的钱物一一归还,告诉我藏钱的所在,阻止再给他添置东西。去年夏天我来看他,他正要给棺材刷漆,看见堂屋里赫然摆着一副棺材,我觉得不吉利有些不高兴。他说:“这有啥,早些天隔壁家来客没地方住,要上我这里借住两天,我就把卧房给他们了,自己上阁楼睡了两天棺材。”我愕然,他又说:“躺下去不挤,蛮舒服的。”隔了一会,他又拿出张标准照出来,问:“怎么样?”我说:“帅!”他一本正经地端详着自己的相片,频频点头道:“是很精神!”好生自恋的模样。随后叮嘱我:“遗像就用这个,还有我是共产党员必须送去火化,记得丧事从简。”说完便笑,后事由自己这般安排,已经很熨帖很满意了。
到今天他说去便去了,如他自己期盼的那样,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没有麻烦儿女,死在我前头。他是准备了好久,早就准备好了,却忘了我还没有一点准备,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知道这次不管怎么呼唤,他都不会再睁开眼睛,但是我真的希望。他给过我多少的爱,此刻我便有多少的悲伤、痛苦和遗憾,一直都觉得他还能活好长好长时间,从来都不会想到他忽然就这么去了。总是那么忙,每个月来看他的时候,老也坐不了多久就急着要走,想着没有关系,时间长着呢,过不久就又见着了,但是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即便是再回来,也看不到他了。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再也不会回来;这一次告别之后,就再也没有家可以回来;这一次是真正的永别,他会在我的生命中永久地消失。
想起他惟一留给我的东西,抗美援朝时候国家和朝鲜颁发的两枚志愿军勋章,我随身带着就像他时刻陪伴和守护着我。他教育我做人要真诚,要为他人着想,他还说做人不要忘本,永远记得自己是个农民,就像他一样。他参加了抗美援朝立过功,以军官身份转业,曾经在兰州工作,但为了减轻城市负担,响应国家号召,在清退城市人口的倡议中主动要求回到望城原籍务农。他也从不会说自己是为了国家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和贡献,也从不向组织伸手要什么待遇和补助。他受过很多挫折,吃过很多苦,但是他的大度和善良,在村上享有极好的口碑。一直到死,他都是个普通的中国农民,他也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个农民感到自卑,这一生他都不是伟大人物,但是在我心里,等我懂得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英雄。
我深信像他这样的人,一定能进入天堂。我只是遗憾,没有机会告诉他,他留给我的所有都是财富,包括他要我记住的那句话——我是农民的后代,要永远保持农民的本性,真诚、质朴。当很多人标榜自己出身名门之后、死活都要沾富涉贵的时候,我能不卑不亢地告诉所有人,我就是个农民的后代,从来都没有显赫的家世,为此,我感到荣耀,因为我的爷爷是个农民,他可以代表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农民,渺小但高大。
写下这样一篇文章来纪念我的爷爷,也许会有人说,这样的情感是每一个子孙都会有的,但事实上,他是我父亲的继父,我和他之间没有半点的血缘关系。他在60年前走进这个家,然后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爷爷就这么去了,惟一的安慰是他走得平和没有痛苦,但是一想到今后再也不能见到他,我还是非常伤心。人生中有各种各样的别离,生命的延续注定是这样的更迭,倘使天若有情,如果真有下辈子,还让他做我的爷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