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院的日子越来越短。终于有一天我恍然意识到,这些特别的日子不能仅仅用埋头写作,它应该用来做更特别事情,比如说对艺术的思考与梳理。于是我暂停了长篇写作,沉浸到玄思之中。这些年在现实泥沼里摸爬滚打,看似应接不暇的现实世界让我的想象力产生了惰性,并且日渐萎缩和匮乏,当我开始转向小说写作的时候,想象力的问题更加凸显,成为一个不可原谅的缺陷,让我时常陷入自责和沮丧之中。
我选择了玄思,进入一种绵延的思考。我想以这种不着边际的笨拙方式,锻炼、拓展想象力,找回那份被现实挤压掉了的本属于我的想象,尽可能地触摸和打通一些什么。在具体的现实中沉浸得太久,这份形而上的冲动让我欢喜,我常常忍不住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在课堂上,在房间里,甚至在地铁里,我随时随地都在记录,那是一些驳杂的想法,丰富、凌乱,不知道最终会被写成什么样子。我说不清是在边想边写,还是在边写边想,想与写基本是同步的,甚至有些时候“想”是滞后于“写”的。这让我惊讶,也让我倍感振奋,看到了另一种书写的可能性。这些看似不接地气的文字,它们在远离地面的地方打开一个隐秘出口,让我呼吸到了另一种空气,对脚下习以为常的土地有了全新的感知。记得元旦那天,我曾在日记里郑重写道:“这一年,可以虚无和封闭,不要接地气。”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一定深刻地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只是它们还不成型,还没有成为如今这样一种阶段性的自觉追求。我想封闭自我,重新检视过往的物事,有些东西一定还没来得及弄懂,需要停下来好好地想一想,直到真正看清楚想明白。质问一直在心里,从来就不曾停止过。不需要别人给出答案,我终将回答自己,给自己一个交代。我把自己从巨大的现实中拔出来,像一粒被射出的子弹,飞起来,挣脱所有束缚,甚至拒绝目标的规约,它所要做的惟有飞起来,至于飞多高、飞向哪里,则完全不在理性思考的范畴内。我开始警惕理性,怕理性会成为另一种束缚;我也在限定感性的表达,怕失之肤浅。我不知道我最终会把这些文字推向哪里,也不知道这些文字最终将把我带往何处,我迷恋这样一种漫无边际的书写,就像巨大的苍茫,看不到尽头的惦念。我记住了那些不错的书写状态,时间上的紧张,反而让闭抑的思考在与时间的抗争中呈现出一种更为活跃的品质,我不敢松哪怕一口气,怕一下子失去了那些未知的可能性。
这就是“在鲁院”系列文字的写作状态。这样一场写作,就像从自己的脉管里放血,疼痛中有一种不可替代的快意。这些文字,是堵在胸口的情结,它们需要融化,需要奔泻,需要还原为本来的样子。我对这些文字的成全,也是对自己的成全。这是一次放肆的书写,谦逊不再是我看重的所谓美德。我在文字中放纵了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爱着文学,我清楚我爱着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虚无。那些夜里,独自面对电脑,我舍不得睡去,想跟这个虚无的存在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一遍遍地播放那首汪峰的《北京北京》,把音量调到最高,有些激动、有些心酸、也有些悲怅。我在抢时间,时间也在抢我,失败是一个注定的结局。关于意义,关于幸福,自然是一个不可规避的问题。无休止地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是不是幸福的?在泰勒看来,西西弗斯的行为是一种典型的无意义的经验,他的人生要想成为有意义的,就必须成就某些事情——建造一间屋子或庙宇之类——而不是那样不停地推一块毫无用处的石头。
建造屋子或庙宇,这难道真的就是生存的意义吗?在岁月风尘中,多少建筑已经轰然倒塌、了无痕迹。
西西弗斯感觉自己是幸福的。他没有把别人以为的幸福强加到自己身上,而是从别人对他的惩罚中体味到了愉悦,他在被动中把握主动,在瞬间里求得永恒,在荒谬中创造独属自己的意义。
我所追求的意义与价值,并非仅仅是形而上学的,它触手可摸,但不是泰勒所说的“房子”或“庙宇”,也许,它仅仅是一块被别人放弃的“石头”。
我还记得那些激情尚存的日子。用心过好每一天,认真对待每件事,对生活怀着怕和爱,不管现实多么艰难,心里始终有梦。在梦想与现实的夹缝中,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个梦,它承载了我对价值的理解,对一份有尊严的生活的向往。若干年后,我在现实中越来越麻木,以至于淡忘了曾经有过的这样一份梦想,所有的转变和放弃都看似理所当然。当我离开那里很久以后,才开始回顾和梳理那段历程,原本已经淡忘的记忆在日记本里凸显出来,所有的事实都在指向一个明白无误的结论: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就这样消耗在那里了。一直以为自己是无悔的,当我回首,却被悔意击中。聊以自慰的是,那段时间积累了大量的卡片和札记文字,它们是一粒粒种子,终将发芽和成长,直到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
我曾一次次地忍不住修改那些以往写下的文字,无法容忍它们的局限和缺憾。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些文字代表了我的过去,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走过的路已经不能重新再走,文字其实也是无法修改的。留下真实的自己,让你可以据此辨认某个时段的你自己,也许这才是最为重要的。那些写下的文字,是你生命中的刻痕,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你用心用力了,这已足够,真实比所谓完美更珍贵,更值得怀念。
人群中,我不想说话,不想加入到嘈杂的大合唱中。我就这样走下去,默默呵护心里的那粒种子,期待它在行走过程中长成一棵倔强的大树。远方是属于心中有爱和有信仰的人。笨拙的劳动。创造的欢愉。不合时宜的同情和悲悯,以及不近情理的拒绝。因为专注,蜗牛一样的前行速度,将会让你成为走得最远的那个人。
我一直在试图触摸想象的边际。漫无边际的触摸,让我变成想象空间里的一粒尘埃,同时具备了犹疑与坚定的表情。在东西南北之外,我寻找另外的方向。向着想象边际的一步步逼近,反而让想象的边际越退越远,越退越辽阔,我的寻找变成了一种事实上的拓展。这是不曾预料的收获。从此之后,我将对看似虚无的想象保持最坚实的信仰。我的想象曾经是桌角的水杯,盛满热气腾腾的水,在那些寒冷的冬夜一点点地凉却下来。那个水杯有着坚硬的外壳,然而它脆弱得经不住一次简单的摔跌,它在我的书桌上散步,从来不曾走出书房,走向屋外更为宽广的世界。那时我的小小的心,就是整个世界;如今整个世界,已盛不下一颗小小的心。世界变幻,我却依然故我。我知道在我与世界之间发生了一些什么。
一些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世界越来越远,我越来越近。距离向我同时展示了两种可能,远到视线无力抵达,近到彻底失去了彼此打量的可能。一颗心,需要具备怎样的弹性,才可以适应这样的一种分裂的存在?曾经拒绝想象,现实的负重容不得浪漫与天真。我在现实的泥沼中越陷越深,无力自拔,想象作为一种力量,以拯救的姿态出现。当想象成为一种拯救,这个世界从此变得宽容。
一颗小小的心,成为这个世界并不协调的脉动。是轻盈的,也是倔强的脉动。
我越来越远。世界越来越近。适度的“目盲”是必要的。这个缭乱的世界,不必一一地看见。闭上眼睛,更多地打开心灵,调动听觉,从众声中辨识那些来自心灵的声音,思考你所切身感受到的,而不是被表象所迷惑。眼睛对物象的选择和接纳,恰恰造成了对另一些事物的遮蔽。用心灵去看。其实心灵也不必完全打开,一扇虚掩的门最好。
写作是一个人的千军万马。在语言不曾抵达的地方,生活仍在继续。我不仅仅是冷峻和无谓的。在这个不易被感动的年代,我是一个时常热泪盈眶的人。我爱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的噪杂和混乱,无助与坚持,也爱这个世界已经消逝的和将要消逝的分分秒秒。
那些任重道远的人,那些在艺术领地走得更深更远的人,常常是潜行的。而在热闹的路面上,拥挤着太多腾挪闪跃、左顾右盼和虚张声势的人。潜行,不仅仅是我期待的一种艺术状态,也是我看重的对于道路的基本态度。负重潜行,只为更加深远。
我所向往的理想生活,是紧迫的,也是从容的,兼具沉潜的品质与飞扬的神采。